这日,一队京营兵快马赶至安州驿站,将密查所得尽数交予李侃。
李侃仔细对照手中文书,心中底气愈足。
当即率人直奔县衙,亲手抡槌,“哐哐”擂响了衙前大鼓。
随行兵士在衙门外齐声高喊:“县老爷升堂审案了,乡亲们都来看啊!”
街上市民闻声好奇,纷纷围拢过来。
后堂的张县令被鼓声惊动,带着三班衙役疾步而出。
一见李侃身旁那十几名按刀而立的京营兵士,心头一怯,却仍强自硬气道:
“李侃,你这是何意,别以为你带着兵来,我便会怕了你。是非公道自在人心,我堂堂一县父母,绝不屈服在你淫威之下!”
李侃轻笑不语,径直踏上高台,一撩袍角,稳稳坐在那县官公座之上,随手抓起惊堂木,重重一拍:
“张与之,你可知罪!”
张县令气得浑身发颤:“李侃!此乃我安州县衙,不是你清丈司公廨!”
此时,不少百姓已因好奇挤进大堂,窃窃私语不绝:
“咦?座上那位官爷是谁?”
“怎地县太爷站在下面,他倒坐上头去了?”
张县令听得恼怒,转身厉声斥道:“滚出去!今日非放告之日,尔等刁民安敢擅闯公堂!”
百姓被他喝得一缩,正要退去,李侃却扬声道:
“今日虽非放告日,却是要摘你乌纱之时。诸位乡亲若有愿留此旁听者,但请自便!”
“你……!”张县令指着李侃欲骂,但见左右兵丁手按腰刀,又不敢太过放肆。
他只能用力一甩袖,色厉内荏地喝道:“哼,本官不与你一般见识,待我上书自辩,是非自有公论!”
说罢,转身欲遁去后堂。
不料他刚迈一步,几名京营兵士已无声散开,如铁塔般封住所有去路。
他是进不得,退不走,只得尴尬地僵在原地,额头沁出冷汗。
李侃这才不疾不徐,自怀中取出一份盖有朱红大印的文书,目光如炬,朗声宣道:
“此乃太师胡濙亲署,经吏部用印签发的札付。着本官权摄安州刑名,纠劾不法。凡有阻挠清丈、贪墨渎职、欺压良善者,无论品级,本官皆有权先行审问,据实上奏!”
此状一出,堂下稍有见识的人均是心头一震。
张县令更是面色骤变,他深知这东西的分量。
他脸上冷汗连连,眼神慌乱,随后咬牙高声道:“哼,李侃,你手持太师扎付,下官一介县令,安敢不遵?!”
“我大明法度,审问朝臣当闭门内查,以保全朝廷体面。似你这般聚众围观,将我堂堂朝廷命官如同市井囚徒般示于众前。这究竟是太师的本意,还是你李侃为逞威风,刻意折辱于我?!”
他越说越激动,也不再害怕,反而高举双手,看向堂下百姓高喊:
“诸位乡亲都看看!今日他李侃如此对我,明日若哪位乡绅富户碍了他的事,他又会如何对待你们?这安州的公堂,何时成了他清丈司演武扬威之地?”
一旁有随行士子看不下去,欲上前斥责,李侃却抬手拦住,淡然道:“无碍。任他闹去,终究丢的是他自己的颜面。”
随即他再拍惊堂木,声震全场:
“来人!取县衙黄册、鱼鳞册、历年赋役册!另将顺天府存档发回的安州钱粮底册一并展开!”
几位精于算学的进士应声上前,各自取算盘在手,当场开始核对各项账目数据。
张县令见状,脸上惶恐尽去,甚至浮起一丝讥诮的笑意。
“李大人,如何?下官在安州五年,不敢说政绩卓着,但这钱粮账目,乃是朝廷根本,下官与户房书吏日夜兢惧,不敢有分毫差错!”
“如今大人尽管查,倒要看看,能否找到下官一丝一毫贪墨的证据?”
县令本是三年一轮换,然土木堡之变后,吏部为求安稳,多地官员皆未调动,他才得以留任至今。
堂下进士们手持算盘,噼啪作响,核对了半晌,竟无一人能指出账目有任何谬误之处。
张县令见此,胆气更壮,上前一步,声音激昂:
“莫非大人今日兴师动众,凭的并非王法证据,而是身边这些虎狼之兵?莫非是要效仿唐时来俊臣,行那屈打成招之事?!”
“我张某人读圣贤书,一身傲骨!今日便是血溅这公堂之上,也绝不容清名受辱!你若拿不出真凭实据,就休想让我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!”
他对自己经手的赋税账册极有信心,即便是正统十四年,朝廷急令加征那般混乱局面,他也将账目做得圆满周全,不留任何把柄。
李侃不得不再拍惊堂木,喝道:“噤声,休要影响核算。”
“核算?”张县令嗤笑道,“是了,听闻本届殿试,王爷恰巧考了田亩算术。却不知各位进士郎,可否算出本官究竟贪墨了多少?”
李侃冷笑:“我何时说过,要凭这些账册来核你的贪墨之数?”
他目光扫过几位进士,语气平稳:“我请诸位年兄核算,是让他们借此熟悉州县钱粮运作之规程而已。”
张县令一怔,随即强笑:“呵!那你摆出这般阵仗,所为何来?我既无罪,你又凭何审我!”
这时,几位进士核算完毕,向李侃回禀:“李大人,衙账册与顺天府部档数目相符,并无歧异。”
不愧是大明顶尖文人,即便操持算数,也迅捷无比。
又或者说,为搏科举,便是这数算一道,也被他们拿捏。
李侃微微颔首,这才重新看向张县令,语气中甚至带上一丝赞赏:
“张县令,你县衙户房中,确有做账的高手。这五年的账目,做得滴水不漏,漂亮至极。听闻朝廷有新官制,这户房将转为官身也说不得。”
张县令昂首应道:“非是账目做得漂亮,而是本官实心用事,每年上缴税赋颗粒不差,账目自然分毫不乱!”
“税赋丝毫不差,经验算,确是如此。不过……”
李侃话音一转,“税赋之外的开支、存留钱粮之动向,又当如何?”
张县令脸色微变:“你……此言何意?”
李侃不答,只从容取出一份工部文书,朗声宣读:
“景泰元年,安州申领存留粮八百石,征发徭役三百工,用于修缮得胜淀河堤,以御水患。”
他将文书轻轻按在公案上,直视张县令:
“这项工程,你县衙工房的存档中,理应也有记载吧?”
“当……当然有……”张县令话音已见虚浮。
李侃起身,双手撑在案桌之上:“可惜啊,这耗费八百粮、三百民夫的河堤,只存在于这卷宗文书之上!”
“张县令,要不要现在我们就去得胜淀看看,你修的河堤到底在何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