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州驿站内,李侃一行人刚安顿下来。
张县令便后脚赶到,人未至,声先到,语气里满是关切:
“李大人,彭状元,这是出了何事?下官刚听闻小河村那边闹出了乱子,诸位可都安好?”
他一进门,目光先在李侃等人沾满泥土的衣袍上扫过,随即脸色一沉,转向一同回来的班头呵斥道:
“混账东西!本官是如何交代你的,叫你务必护得诸位大人周全,你就是这般实心做事的?”
那班头立刻躬身,脸上堆满了委屈与惶恐,将小河村乡民“暴动”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。
言语间将场面描绘得凶险万分,仿佛他们几人是从乱军丛中拼死护主才杀出来的。
彭时连忙反驳:“休得胡言!何曾有你所说的械斗?分明是你的人不由分说,对村民动了棍棒!”
班头张嘴欲要叫屈,张县令却摆手制止。
张县令担忧道:“彭状元,您消消气。就算没有械斗,总归是起了冲突,是不妥的,大大的不妥。”
“下面那群乡野刁民,愚昧不醒事,不通王化。诸位大人乃是国之栋梁,若真在安州地界有丝毫闪失,下官……下官可怎么向朝廷,向摄政王爷交代啊!”
他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愈发诚恳:“朝廷推行清丈,乃是利国利民的良政,下官是举双手赞成的,恨不得立刻为王爷分忧。只是,这等粗苯的实务,何须诸位亲力亲为?泥里水里,岂是尊贵人该沾的?”
“诶,不如这样,”他似是想到什么,右手竖着食指在脸侧。
“诸位就在城中安坐,品品茶,听听曲。清丈的事,交由下官去办!我多派些得力衙役,保准将小河村的田亩丈量得清清楚楚。如此,既办妥了差事,又全了体面,岂不美哉?”
李侃一听,心中冷笑。
这正是以往地方官对付清丈钦差的常见手段,先用糖衣炮弹把人留在城里。
觥筹交错间,钦差就变成聋子、瞎子,最后拿到什么结果,全凭地方上一张嘴。
他面色平静,淡淡道:“张县令好意,本官心领。若只高坐衙斋,听人禀报,与掩耳盗铃何异?实地勘验,正是职责所在。”
张县令笑容不变,再劝道:“哎,李郎中此言差矣,这怎么能说是掩耳盗铃呢?”
“诸位新进分赴各地之后,还不是得依仗本地官员胥吏协助?总不能每块田都亲自丈量吧?此乃借力而行,事半功倍啊。”
李侃目光微凝,语气依旧平稳:“张县令说的在理,我手下这批专员、副专员到了地方,自然需地方配合清丈。”
“但是,”他话锋一转,锐利尽显,“正因我等深知如何测量,明晰田亩等则区别,地方上才别想轻易糊弄!此番下地,正是为此。”
张县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眼底闪过一丝阴鸷。
他算是看明白了,这李侃果如传言般又臭又硬。
既然软的不行,那就只能来硬了的。
张县令脸上的热情迅速褪去,身体向后挺直,语气也冷了下来:“李郎中一心为公,下官佩服。”
“但您也看到了,今日小河村几近酿成大乱。您若再执意亲临险地,万一再生差池,激起民变……届时,恐怕下官就再也无法替您遮掩了。”
彭时怒道:“何来的民变,不过是这班头胡口乱言!”
那班头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连声叫屈:“县尊老爷明鉴,小人冤枉啊!当时情势危急,我等全是为了护卫诸位老爷安危,才不得已与那些刁民打斗起来!”
“你!”
彭时气得浑身发抖,见这班头竟敢当面歪曲事实,当即就要上前动手。
李侃一把拉住他,低喝道:“状元郎,莫要意气用事!你这一拳若落下去,才真是着了他的道!”
张县令脸色一寒,顺势厉声道:
“李郎中,莫须有之事,休得胡乱攀扯。你激起民变在先,又欲殴辱差役、掩盖事实。本官身为安州父母官,实在无法再替你担待。此事,我定要具本上奏!”
彭时肺都要气炸了,分明是对方步步设局,如今反倒恶人先告状,诬陷他们攀扯!
也不止是他,周围一众进士举人也都愤然挽袖、怒目而视。
驿站内的气氛剑拔弩张,仿佛下一秒就要演变成拳击场。
张县令见势不妙,不由得心头一紧,慌忙喝道:“你们、你们要做什么?本官乃是朝廷命官,你们还想动手不成?”
李侃扬声喝道:“都冷静!”
随即他转向张县令,目光冷冽:“此处看来不欢迎你,你还是请回吧。”
张县令如蒙大赦,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跌撞出门。
待稍稍定神,他整了整衣冠,回头色厉内荏地喝道:
“李侃!你纵容属下,威逼朝廷命官。今日之事,本官定将一字不差,具本上奏。你激起民变在先,殴辱官员在后,我看你这官身……也做到头了!”
那班头见县令都已狼狈逃窜,哪还敢多留,连忙连滚带爬地向外跑。
可他本就跪着,起步慢了半拍,慌乱间竟摔了个嘴啃泥。
一旁有个举子眼疾“脚”快,顺势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,疼得他嗷嗷大叫。
更多人围拢过来,班头吓得魂飞魄散。
须知大明读书人真要动起手来,战斗力也是不容小觑的。
他手脚并用窜出驿站,头也不敢回地逃了。
屁股上那个灰扑扑的脚印,格外显眼。
彭时仍然义愤难平:“李大人,这狗官如此颠倒黑白,您怎能忍得下去!”
李侃却轻轻一笑:“自然不能忍。不过你我既已身负官身,便该用官场的规矩与他斗。”
彭时急道:“说得对!李大人,您深得王爷信重,只要修书一封请王爷出面,拿下这小小县令,岂不如探囊取物?”
李侃却摇头:“全面清丈之后,此类事情只会多、不会少。岂能事事劳烦王爷?王爷日理万机,执掌的是天下大局,而非专为你我善后。”
他目光一凝,继续说道:“我这就连夜修书太师,请他派人彻查安州,尤其是小河村的田赋账目。张县令如此狗急跳墙,正说明那此处必有蹊跷!”
旁人纷纷附和:“大人明鉴,只要查出问题,定叫那姓张的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彭时依旧愤懑难消,他猛地一拍桌案,将众人吓了一跳。
“查账是条路,但我等不了!空谈无益,不如行动。我这就去想办法,定要叫这狗官原形毕露!”
李侃抬眼看向他,似要开口,彭时却已拱手一揖,目光决绝:“李大人,诸位,等我消息便是!”
说罢,他不等众人反应,便转身大步而出,身影迅速融入夜色,再无回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