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西下,天边铺满了橘红色的晚霞。
李侃带着进士、举人们,拖着疲惫的步伐返回小河村。
一天的田间实践,让这些往日里“十指不沾阳春水”的少爷、老爷们吃了不少苦头。
鞋袜沾满了泥点,衣袍下摆被打湿,脸上也带着日晒的痕迹,但每个人的眼神却格外明亮。
他们认真地辨认着旱地、水浇地、坡地的区别,学习如何使用丈竿和绳尺。
甚至中午就着凉水,啃下了硬邦邦的窝头也无人抱怨。
因为他们都明白,清丈司的这份差事,关乎他们仕途的起点。
起点的高低,往往决定着日后能走多远。
就连状元彭时,也毫无怨言地投身其中。
他本可直入翰林,清贵无比,却选择了这条更为艰难的道路,其志不小。
队伍最后面,是十几个张县令派来的衙役,个个耷拉着脸,满腹牢骚。
他们可受不了这份罪,心里早把这群非要“自讨苦吃”的进士老爷们骂了无数遍,就盼着早点回城复命。
然而,刚走到村口,众人就察觉到了一丝异样。
“咦?这个时辰,天色尚早,地里怎么没什么人了?”一名进士望着四周寂静的田野,疑惑地说道。
彭时微微蹙眉,敏锐的目光扫过村庄:“都回村里了,不像寻常收工的样子。”
李侃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,加快了脚步。
越靠近村中心,人声越是嘈杂。
只见村民们并未如往常般各自归家生火做饭,而是黑压压地聚集在村中的一片空地上。
男女老少都有,神情惶恐不安,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。
当李侃这一行人出现时,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。
还未等他们开口询问,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嚎!
一个衣衫褴褛中年汉子猛地冲出人群,“噗通”一声就跪倒在李侃面前,磕头如捣蒜,额头瞬间就沾满了泥土:
“老……老爷!求求您们,行行好,别再量咱们村的地了!”
李侃一怔,强压下疑惑,和颜悦色地问道:“这位老乡,快请起。为何不让我们量地?清丈田亩,是为了厘清册籍,朝廷并无恶意。”
那汉子非但不起,反而磕得更重,带着哭腔道:
“老爷饶了我们吧,你们这般丈量,不就是要增收田赋啊。今年收成不好,再加税,那就是要咱们的命啊。小人家里就指着那七亩薄田活命,老婆子病着,娃娃们饿得嗷嗷叫……实在交不起更多的税了。”
这番话立刻引起了身后村民的共鸣,人群中响起一片焦急的附和声:
“是啊老爷,求求你们开恩呐。”
“再加税真活不下去了!”
李侃心中一沉,立刻意识到不对。
他们来小河村已三日,前两日这些农户对他们唯唯诺诺,连对话都不敢。
今日这般情状,必是有人从中作梗!
这时,那跪着的汉子,拉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往前一推,声泪俱下地哭嚎道:
“我……我把这丫头献给老爷们当牛做马!只求老爷们发发善心,高抬贵手,放过我家吧!”
几乎同时,另一庄民捶打着胸口,踉跄着扑出来,双目圆睁,指着李侃等人大喊:
“再加税,我们怎么活的下去。你们这些当官的,就是不给我们活路。还不如现在就拿刀杀了我,拿我的命去,我不活了啊。”
他一边喊,一边作势就要往李侃身上撞去。
这场面一下失控,竟容不得李侃等人解释半句。
“滚回去,一群刁民!”
张县令安排留下的那几个衙役,此刻仿佛才反应过来,凶神恶煞地冲上前。
手中水火棍一阵挥舞,顷刻间就将那名冲来的村民打翻在地。
那班头更是厉声呵斥道:
“混账东西!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,他们是京里来的进士老爷。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,你们这群刁民,活腻了是吧。再敢放肆,锁链一套,全抓回大牢里去,叫你们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!”
彭时见状,心知这班头如此说,根本无法平息事态,连忙喝道:“你闭嘴!”
那班头讪讪道:“大老爷,您不用担心,这群刁民别看叫得凶,只要几棍子下去,一个个老实得很!”
“叫你闭嘴!”
彭时再喝,随即转身面向激愤的村民。
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恐又愤怒的脸,深吸一口气,将声音放缓,沉声道:“诸位乡亲,请听我一言。”
人群中依然喧哗。
彭时不再多言,而是缓缓抬起双手,解开了颌下的巾带,郑重地将头上的四方平定巾取了下来。
他托着自己的头巾,朗声道:“我以此巾担保。我等今日前来,绝非为加税。若有虚言,便永世不复戴冠。”
这声呐喊,让前排的村民瞬间安静了,后面推搡的人也不明所以地停了下来。
在这“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的年代,谁人不识得这文人巾?
它代表了功名、身份和官身,是一个士人毕生追求的体面与尊严。
对于一个进士官老爷而言,这已是极重的誓言。
场面慢慢被安静了下来。
李侃见此,心中也是一喜,正欲开口,与乡民们好好说清事实。
告之他们,这清丈之事,非但对他们无害,反是有利之事。
可还不待他开口,先前欲送女那位,又突兀的号哭起来:
“你们都是天上的老爷,怎会真心与我们这些泥腿子作保,不过是戏耍我们而已。”
人群中又有人高声附和:“就是,当官的说话不算数,我们见得还少吗?今天说得好听,明天尺子一量,我们的税赋就得翻番。”
“谁说不是,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唱双簧。这班头刚才还要打要杀,您现在来装好人?谁信啊。”
三言两语之间,刚刚平复的场面再度失控,乡民哭喊叫嚷着朝李侃等人逼近。
彭时手捏方巾,胸口起伏,情绪难平。
那班头连忙让人挡住失控的乡民,喝道:“你们想干什么,退后,退后。再敢靠近,我真动手了!”
随即又转向李侃急道:“官老爷,这该怎么办?不如下令动手吧,不然他们围上来指不定出什么事!”
李侃沉声道:“先回安州城。”
他明白,现在这种情况,已经没法与这些乡民沟通,只能先退一步,再作打算。
见彭时仍面有不甘,他低声劝道:“彭状元,莫要灰心。这是别人设的局,我们不能陷进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