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嗬,兴安,让你去请王尚书,怎么把整个内阁都给本王搬来了?”
兴安忙躬身解释:“回王爷,是首辅大人他们恰巧也有要事求见。”
陈循上前一步,肃然开口:“王爷,陛下。清丈田亩一事,臣等以为眼下施行,恐有不妥,还请王爷三思。”
众臣纷纷附和:“臣等附议,确实不妥。”
于谦也拱手反对,声音沉稳:“民间士绅豪族为隐匿田产,手段层出不穷,有诡寄、飞洒等诸多伎俩。”
“诡寄”指将田产伪报于权贵,官绅名下,以此达到自己不用交田赋的目的。
“飞洒”则是将田产赋税化整为零,偷偷分摊到其他无辜农户的户头上,致使他人凭空受累。
此外,还有花分、寄庄等法,皆是百年积弊,盘根错节。
朱祁钰却不接这话头,转而笑道:“哎,于尚书稍安。王尚书,还是先说说本王要找你谈的正事吧。”
王直面色凝重,接口道:“王爷,一次抽调三百新科进士,国朝本就缺官,您这般釜底抽薪,叫老臣这吏部如何运转?”
朱祁钰闻言,笑意更浓:“缺官?我大明人才济济,何来缺官之说?正巧,本王要与你商议的,便是此事。”
王直略显诧异:“莫非……王爷是打算额外增开恩科?”
“不可!”江渊立即出声反对,“景泰以来,两次大比,每次取士五百,已尽收天下英才。若强行加开恩科,所录之人必是庸才泛滥,恐非国家之福。”
陈循随即附和:“江阁老所言极是。进士乃天下学子之魁首,滥取已失其精。何况今科方毕,旋即再开,于制不合,大为不妥。”
“本王何时说过要开恩科?”朱祁钰扫视众人,悠然道:
“诸位爱卿说得在理,进士乃国朝学子之巅,是未来的台阁重臣、封疆大吏之选,确实不能泛滥。”
王直疑惑更深:“那王爷的意思是……?”
“我大明读书人中,”朱祁钰声音清朗,掷地有声:
“除了进士,难道就没有人才了么?举人、秀才、童生,天下饱学之士何其多也,他们难道就做不得官?”
陈循当即反驳:“王爷,万万不可!举人学识已显不足,难当大任,何况秀才、童生?此举太过草率,还请王爷三思!”
江渊、王文立刻出声支持:“首辅所言极是。举人尚可授教谕、训导及佐贰杂职,秀才、童生,实不堪用。”
朱祁钰故作沉吟,似在回忆:
“哦?可我依稀记得,太祖高皇帝在位时,举人不仅能实授知县、知州这等主印官,似乎还有授四品知府的?”
说罢,他目光转向一旁的朱见深。
朱见深知其意,闭目沉吟片刻,再睁眼时,童声清朗报出:
“王琎,洪武二十九年丙子科举人,授宁波知府。其人勤政廉洁,能力品行俱佳,深得朝廷与士林赞誉,于建文……”
“咳咳!”朱祁钰猛地大声咳嗽打断。
这可是景泰朝,要得维护太宗正统,建文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好么。
就算那是真的有,也不能当众说出来。
朱见深立刻改口:“……于洪武三十五年,升任浙江左布政使。另,李亨,洪武二十年举人,授常州府知府,亦为良臣,得太祖亲自召见,超擢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。”
朱祁钰双掌一击,看向陈循:“如何,还需要陛下继续举例吗?”
陈循面色尴尬,勉强道:“彼时……彼时天下初定,国朝不稳,人才短缺,故而举人亦可……”
“太祖爷都亲自肯定李亨功绩,破格提拔!”
朱见深清脆的童声陡然带上了一丝威严,“陈循,你此言是何意?莫非是觉得太祖爷看错了人?”
陈循心中暗骂,这大的难缠,小的怎么也如此霸道!
赶忙改口:“臣绝非此意!太祖一朝,人杰地灵,其时便是举人亦多具真才实学,故能胜任高位。”
朱祁钰则又淡淡一笑,目光掠过陈循,落在徐有贞身上:
“本王明白了。徐有贞,陈元辅这话,是在点你呢。”
徐有贞闻言一愣,心头大叫冤枉:
这与我有甚干系,我自始至终未曾开口,只在一旁静观风向,怎的这火就烧到我头上了?
“徐有贞,”朱祁钰不给他思索的机会,直接点破,
“元辅的意思是,你这礼部没当好差。太祖朝的举人便有真才实学,怎到了我景泰朝,举人倒成了一群草包?”
徐有贞慌忙出列下拜,声音都带着几分急切:
“王爷明鉴!臣自去岁从胡太师手中接过礼部,一直兢兢业业,恪尽职守,绝无半点失职啊!”
他心中郁闷至极:
这礼部到自己手上满打满算才半年多,即便真要论及文教不兴,首要责任也在前任胡濙。
可胡濙贵为太师,这锅如何能甩,只能苦一苦自己了。
他忍不住瞥了陈循一眼,心下大为不满。
你说你非要与王爷争这口舌之利作甚,安安分分听命行事不好么。
非要显摆你首辅威风,平白将我拖下水。
陈循此刻也是骑虎难下。
他身为当朝首辅,若承认本朝文教不兴,他首当其冲,难辞其咎。
万般无奈,只得退让一步:“王爷言重了。本朝举人自然不乏真才实学之辈,若进士员额确实不足,由举人充任官职,臣……亦觉可行。”
但他话锋立刻一转,试图守住最后一道防线:
“然,秀才、童生,却是万万不可!他们连举人功名都未能获取,足见胸中学识有限。若让此等之人充斥官场,国朝体制必乱!”
朱祁钰并不直接反驳,而是另起一问:
“请问元辅,你平日于文渊阁批阅奏章、处理政务,那浩如烟海的题本奏本,在呈送给你与内阁诸位先生披览之前,是由谁先行整理、誊录、分类、归档的?”
他稍作停顿,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,继续追问:
“六部、都察院等各衙门送上来的文书,数据繁杂,格式各异,又是谁先将它们核对清楚,誊写规整,并附上摘要条陈,以便诸位阁老与部堂大人能迅速抓住要害,决断机宜?”
“凡此种种,看似琐碎,实则至关重要,堪称我大明政务运转之基石。元辅,请你告诉本王,这些事,是你这位当朝首辅亲自做的吗?还是于尚书、王尚书,你们几位部堂大人亲手所为?”
陈循未解其深意,便据实答道:“此类文书琐事,自有阁中中书舍人、书办、胥吏等人经办。”
“哦——”朱祁钰拖长了音调,至此,图穷匕见,
“原来,维系我大明中枢运转的,除了诸位饱学之士,竟也离不开这些,连举人,甚或连秀才、童生都考不上的书办胥吏?”
“他们所操持、接触的,无一不是国家机要。若按元辅方才所言,此等位置任用此等人,我大明岂不是早已大乱了?”
“既然这些并无功名在身之人,都能将内阁、部院的基石事务处理妥当。那么,让那些已考取秀才、童生功名,熟读圣贤书的读书人来做同样的事,岂不是更加稳妥,更令人放心?”
一番连环诘问,层层递进,将陈循牢牢钉死在自相矛盾的境地,令他面红耳赤,哑口无言。
王直却惊声道:“王爷,他们是吏!有功名的读书人,但凡心存上进,无人愿自甘堕落,去充任吏员!”
朱祁钰大声道:“那就把他们转为官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