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吏,官吏。
秦及汉初时,二者本为一体,并无分野。
自汉武帝罢黜百家、独尊儒术,官吏之间始有“通经义”与“精实务”之别。
至隋唐科举大兴,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,便彻底横亘于官与吏之间。
高高在上的官大夫,为世人所敬仰。
而吏,则渐沦为下九流,被视为贱役。
及至大明,官乃经朝廷铨选、陛下钦点的“老爷”。
是读书人十年寒窗、金榜题名后赢得的尊荣身份。
他们执掌印信,决断事务,享朝廷俸禄,有考课升迁之途,是真正的“治人者”。
而吏,则多为地方招募、甚至世代相传的“办事员”。
他们操持簿书、钱谷、刑名等具体琐务,地位卑微,俸禄微薄乃至无。
常被蔑称为“胥吏”、“衙蠹”,永无转为正官之望。
朱祁钰那句“把他们转为官!”,如一道惊雷在诸位大臣耳边炸响,余音回荡,震得众人一时失语。
于谦最先回过神来,震惊道:“所以,王爷的意思是,让举人、秀才们去出任这些由吏转来的官职?”
“自然如此。”朱祁钰淡然道,“否则呢?正如元辅所言,他们毕竟学识有限,岂能贸然直接授予主印官之职?”
陈循连忙插了一句:“臣绝无贬低他们学识之言,还请王爷莫要如此说。”
他是被整怕了,此前得罪江南豪绅,得罪魏国公,都是被朱祁钰抓住他的话柄被按上去了。
这次,他可不愿又因此而得罪天下的举人,秀才。
朱祁钰摆手笑道:“好,不说便是。”
“王爷,陛下!”王直忍不住道,“官、吏之别,关乎国体,岂可轻易更易。即便中枢吏员可转为官身,那地方州县又当如何?”
他越说越是激动:“官员流转,新至一地,人情不熟,全赖本地胥吏辅佐理事,方能施政。若将吏员也转为流官,与新任官员一般调遣,则无人熟知本乡情弊,政务如何推行?岂不天下大乱?!”
朱祁钰早料到有此一问,神色不变,从容道:
“王尚书所言,正是胥吏之祸的根源所在。正因其盘踞地方,世代不移,宛如地头之蛇,故能欺上瞒下,玩弄律例于股掌之间。”
“官如流水,吏是铁打的营盘,这营盘盘根错节,早已成了藏污纳垢之所。本王就是要打破这铁打的营盘,让他们流动起来。”
所谓吏员,最受官老爷们看不起,然理政之时,却又离不开他们。
故而新官上任之前,吏部还会专授其管制吏员的手段。
官员私下更将此视为必学之术,称之为“驭吏术”。
这门课,非得好好学不可。
若学得不好,轻则被吏员架空,沦为只知盖印的画押老爷。
重则因吏员恣意妄为而丢官罢职,甚至引来杀身之祸,亦不罕见。
“至于王尚书所忧,不过是技术之困,易解。”朱祁钰续道:
“可定新规,令一地主官与吏转官之任期错开一年。要么是新官配旧吏,要么是旧官配新吏,总有人熟悉情弊,何愁政务停滞?此举更能防其长期勾结,滋生腐败!”
不待众人反驳,朱祁钰继续抛出他更为宏大的计划:
“此外,本王意在乡镇一级,普设乡官、镇丞之职,可由本地童生充任。”
“他们无需流转,其职责之一,便是协助新来的流官熟悉本乡本土之人情世故、田亩户籍。有此基层锚点,何惧官员流动?”
话音落下,暖阁内却陷入了一种比方才更为诡异的寂静。
如果说“吏转官”和“错开流动”还只是在现有的官僚体系内动刀。
那“普设乡官、镇丞”,便不啻于将整个基层治理彻底解剖、重塑。
这意味着朝廷的统治触角,将越过州县衙门,直接、正式地伸向每一个乡、每一个镇。
千年以来“皇权不下县”的乡治传统,将被彻底打破。
那原本由宗族与乡绅自治的领域,将被正式纳入国家的直接管辖。
这其中所蕴含的魄力、风险与将面临的阻力,远超常人想象。
“王爷!”于谦震惊出声,“您欲设乡官,将朝廷威德布于乡野,此心此志,于谦敬佩。然此举牵涉之广,影响之深,绝不亚于清丈田亩!”
“千年来,乡野乃士绅之地。王爷此举,无异于派官分其权,夺其利。彼等虽不敢明抗王命,然阳奉阴违、暗中阻挠、甚至煽动民意,其力不可小觑。推行之下,恐地方扰攘不安!”
先前“吏转官”之议对他们的冲击尚未消化,于谦这一番话,才真正点醒了众人。
“设乡官”三字背后所代表的,远不止是官制调整,而是一场深刻的社会结构之变。
陈循语气激烈,紧随其后:“于尚书所言极是!王爷,乡绅自治乃祖宗成法,亦是地方安定之基石。若于乡野强设流官,此非仁政,必将天下骚然!请王爷务必收回此议!”
江渊亦道:“朝廷宜垂拱而治,抓大放小。增设乡官,实是与天下士绅争权,确为不妥。”
王直也颤声道:“此事……此事体大,万万不可操切啊!即便要做,也当徐徐图之,择一二县试行,观其成效,再议推广,方为稳妥之道。”
“诸位不必激动。”朱祁钰抬手虚压,止住他们慷慨激昂的进言。
他正欲开口,却觉喉间微干,轻咳了一声。
这时,一旁的朱见深悄悄将御案上的茶盏往他手边推近半尺。
朱祁钰瞥见,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,从容端盏浅啜一口,润了润喉。
“本王本欲先与王尚书细细商议,待有了初案,再告知诸位。既然今日话已至此,那便将本王的全盘构想,都说与你们听听。”
“尔等忧心此举是夺乡绅之权,恐致地方混乱,在本王看来,不过是杞人忧天。”
“首先,各地童生多数便是出自乡绅之家。由他们出任乡官,非是夺其权,而是予其官身。如此,他们为何要反对?”
自然,也并非所有童生皆出身乡绅,但那终究是少数。
即便偶有非乡绅出身的童生任职,可能引致些许反弹,也当在可控之内。
殿内诸公无一庸才,立刻有人想到了更棘手的一层。
只见王文肃然出列,扬声道:“正因如此,臣等才更为忧虑。若将官身授予本就有势力的乡绅子弟,无异于为虎添翼。”
“彼等手握朝廷权柄,身后又有宗族势力支撑,若借此盘剥乡里,则百姓之苦,必将远甚于前。届时王爷一片苦心,恐反成虐民之政啊。”
陈循、江渊等人闻言,纷纷露出深得我心的表情,连连点头。
权力下沉,若被地方豪强捕获,将是灾难性的。
一时间,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御案之上的朱祁钰,且看摄政王如何拆解此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