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文渊阁内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。
吏部尚书王直面色铁青,手持一份文书,几乎是将它拍在了首辅陈循的案桌上。
纸张与硬木相撞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引得阁内其他几人纷纷侧目。
“陈首辅,好大的手笔!”王直的声音里压着怒火,目光如炬地盯着陈循。
“内阁辅政,王爷信重,我王直从未有过二话,更不曾掣肘。可你也不能将我这吏部堂官视若无物吧?”
“抽调三百新科进士,组建清丈专项都察司。这是要震动天下的大事,我竟一丝风声也未曾听闻,王爷的谕令就直接送到了吏部!”
“你这首辅,当得可是越来越霸道了!”
内阁权柄增加,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六部堂官的议政之权。
但王直并非争权夺利之人,他认为内阁辅政的格局于国有利,也就不愿去争。
只是这一次,他是真的感觉内阁办事太过分了。
陈循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质问弄得愕然,他疑惑地拿起那本文书,快速浏览。
越是看,脸色越是凝重,待到看完,已是满脸惊疑。
“这……王尚书,此事从何说起?”陈循将文书递给已经走过来的于谦,坦然看向王直。
“这份奏章,以及王爷的批复,我陈某今日亦是首次得见。若是由内阁呈送,我岂有不知之理?”
王直见他神色不似作伪,眉头皱得更紧:“你也不知?那这奏章,是谁递上去的。批红已下,着吏部配合要人,总不会是凭空变出来的!”
于谦此时已快速看完了内容,他沉稳的声音响起,却带着一丝凝重:
“是税课司郎中李侃所奏,请旨清丈全国田亩。王爷准了,而且要一次抽调三百进士,这动作之大,前所未有。”
他细看文书格式,又道:“文书流程齐备,却未入文渊阁拟票,应是胡太师亲手经办。”
众人这才想起,现在的内阁辅臣中还有一位胡濙。
他虽自去岁秋日起便不再来文渊阁视事,但人家却是正儿八经的文华殿大学士。
江渊低声叹道:“胡太师,他……唉。”
他本想抱怨两句,但想到对方不仅是太师,还病体未愈。
万一因自己几句牢骚出了什么差池,那可真是担待不起。
“是何人经办并不重要,”陈循摆手制止,指着文书上的赤色‘准’字:“重要的是,王爷已经批红同意了。”
于谦摇着头,略带疑惑道:“王爷施政手段高明,不应不明白清丈全国意味着什么。”
徐有贞抢过话头,声音尖利:“这简直是要夺天下士绅的命根子!就算派三百进士下去,又能查出什么?只怕寸步难行,反激起民变,动摇国本!”
连一向不掺和政事的武英殿大学士郭登,也肃容道:
“不止士绅,各地卫所、满朝勋贵,谁家不与田亩牵连?这是要与全天下为敌啊。”
不说别人,单就这文渊阁内,恐怕就有人家中的大部分田产,并未登记在官府的鱼鳞册上。
若行清丈,这些隐田都将曝光。
对朝廷而言固然能增加税基,但对个人而言,却是实打实的损失。
恐怕除了于谦这等全心为国之士,其余人心中多少存有抵触。
他们尚且如何,何况其他人。
于谦沉吟道:“清丈田亩,于国虽是有利,然当徐图缓进,步步为营。若似这般雷厉风行,只怕欲速不达,反伤国本。”
陈循环视在场每一位重臣,目光沉稳而决绝,朗声道:
“清丈之事,关乎国体,非同小可。王爷此举心意虽好,然确如诸位所言,恐非其时,亦非其法。我等身为内阁辅臣,有匡扶社稷、谏言君上之责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语气愈发坚定:
“我意已决,即刻便前往王府面见摄政王,陈说利害。诸位大人,若与我同心,便请一同前往。今日,务必要让王爷收回成命!”
自先前被朱祁钰设计过后,陈循处事谨慎了许多,寻常不愿再做出头之鸟。
但现在这个情况,怎么样都是顺风局,连于谦,徐有贞都对此策心存疑虑,可谓人心所向。
此时率领众臣谏言,不仅胜算颇大,更必能在士林间赢得巨大声望。
众人立刻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下去,收拾一番,便以陈循、王直为首,联袂赶去王府。
这一众阁老、部堂的轿驾同时抵达王府门前,阵仗非同小可。
门房、侍卫见状,知必有大事,不敢有丝毫怠慢。
领班的侍卫头目立刻上前躬身行礼,一边吩咐手下飞速入内通报,一边毕恭毕敬地将诸位重臣先引入王府的偏殿等候。
偏殿内,一时无人言语,只闻得或轻或重的呼吸声。
香炉中沉香袅袅,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凝重。
不过片刻,只听得一阵急促却轻巧的脚步声,王府大太监兴安便亲自赶了过来。
他一进厅堂,脸上立刻堆起笑来,打了个圆揖:
“哎哟喂!诸位先生今日齐临,可是有什么要紧事?”
陈循作为首辅,当先一步:“兴公公,劳烦立刻通禀王爷,我的确有要事,需即刻面见王爷相商。”
兴安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为难,双手一摊:“哎呦,这真是不凑巧了!王爷此刻……正在后园精舍给陛下授课呢。”
一旁的王文忍不住追问:“可知所授是何课程?”
兴安闻言,脸上闪过一丝讳莫如深的表情,连连摆手:
“王阁老,您这可就是为难咱家了。王爷亲自给陛下授课,讲的都是经世济民的帝王之学,给咱家十个胆子,也不敢在旁窥听啊!”
他话锋一转,缓和气氛,“诸位大人不妨先在偏殿用茶稍候,王爷那边,估摸着也快结束了。”
这时,吏部尚书王直向前迈出一步,他面色铁青,语气斩钉截铁:
“兴公公,此事关乎国本。待陛下课毕,还请公公第一时间进去通传!”
兴安闻言眼睛一亮,击掌道:“王天官,原来您是去了内阁,看来我派去吏部的人当要扑个空了。”
王直一怔,疑惑道:“你的意思,王爷……要见我?”
“正是呢!”
王直望向陈循手中那卷文书,沉吟道:“想来,是为抽调进士之事。”
兴安笑答:“所为何事,王爷未说,咱家也不敢问。诸位略坐片刻,待面见王爷,自然分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