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永宁汇报完倭国情况,场面原来是一片和气。
这时,朱见深作好奇状,开口道:
“去年魏国公送回的情报中曾提及,那个叫什么细川的家族,麾下有百人身着我大明铠甲,可有此事?”
只此一问,顿时让徐永宁冷汗涔涔。
为掩盖此事,他此前已做足功夫。
在倭国时,便再三叮嘱山名氏,务必将明甲改头换面,不可原样示人。
至于火铳,更是让其不能在大明军队面前施展。
就连细川氏麾下那支“天龙众”,也在先前的叙述中被他一语带过,只将冲阵之功归于骑兵。
万没想到,去年魏国公的报告中竟已提及此事,而这位小皇帝竟一直记到如今。
国家大义,家族孝道,两股念头在他脑中激烈缠斗。
朱祁钰出声问道:“怎么了,徐卿?陛下问你话,为何不答?”
思绪电转间,终是孝道占了上风。
他把心一横,宁可自己万劫不复,也绝不能让父亲蒙难。
徐永宁咬紧牙关,缓缓抬头:“这个……这个臣也不知。或许是倭人自行仿制的?对,应是如此……他们见我大明铠甲防护精良,故而私下模仿。”
“徐永宁!”
朱祁钰一声断喝,“在陛下与本王面前,你也敢如此信口胡言!”
闻此厉喝,徐永宁当即跪倒:“臣不敢!臣……臣确实不知那铠甲的来历。”
“哼!”朱祁钰语带不屑,“倭人自行仿制?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!他们若有这般本事,铁甲早已普及军中,何须专仿明甲?百副明制扎甲骤然现于倭国,岂是等闲之事?”
这时代的扎甲,绝对是顶尖科技的存在,绝非看上一眼就能仿造。
徐永宁心知躲不过去,只得伏地颤声道:“或许……是有不法商人暗中走私……”
朱见深接过话头,声音清冷:
“《大明律》有载:私卖军器与外邦者,首犯凌迟,家属流三千里。私卖铠甲与外邦者,视同谋逆。王叔,百副扎甲,该当何罪?”
朱祁钰配合地点头,目光却始终锁在徐永宁身上:
“陛下记得一字不差。此等大罪,九族起步,上不封顶。纵是顶级权贵,也难逃抄家削爵,绝无宽宥之理。”
听得上面叔侄二人一唱一和,徐永宁哪里还不明白,这事已经暴露了。
细想也是,那可是百副铠甲,一般人就算是想要走私,他有这个能力弄到货么?
这东西,纯由国家垄断,民间有一副就直接定性造反。
出海商人众多,有背景的,与朝中勋贵合作也不少。
但这其中能搞到百副铁甲的,能有几人?
只要一个一个查过去,到底还能瞒住多久。
千错万错,错在细川氏不加改造,直接让明铠原样亮相。
错在自己不该大闹堺港,将此事置于光天化日之下。
更错在没能劝住那利令智昏的父亲!
如今东窗事发,皆是定数。
徐永宁重重叩首:“王爷、陛下,此事……全是臣一人所为!是臣贪图钱财,利用职务之便,在军械损耗、回炉等环节做了手脚,将铠甲转入私库,再卖与倭国。”
朱见深反问:“你官职是散骑舍人,也能在损耗,回炉之事上做得了文章?”
这散骑舍人名义上为天子近侍,实则多是勋戚子弟历练之职,令其熟悉朝仪、接触政务,并无实权。
朱祁钰闻言,更是冷笑一声:“要做成这等事,恐怕非得是都督府里某位同知不可吧?”
这几乎已经把话挑明了,因为徐永宁他爹,定国公徐显忠,正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。
虽说这位同知平日并不常去都督府点卯,可那终究是从一品的要职,是武臣的顶点。
以此身份,只需轻描淡写打声招呼、批个条子,便能将一批铠甲“合法合规”地定为剿匪损毁,或锈蚀回炉。
徐永宁再度叩首,声音发紧:“这不关我爹的事!全是臣一人所为,是臣……是臣假借家父名号行事,与他无关!”
朱祁钰却不看他,只端起手边茶盏,用杯盖徐徐拨开浮叶,语意不明地低叹:
“孝感动天呐。”
他吹开茶沫,浅呷一口,这才转向朱见深,语气平淡:
“陛下,如此恪守孝道之人,依本王之见,不妨给他一个……将功折罪的机会。”
朱见深心领神会,配合地问道:“王叔以为,该如何做?”
听到此处,徐永宁哪还不明白,这是要放定国公府一条生路。
可他不明白的是,究竟是何等大事,竟值得皇帝与摄政王如此大动干戈,甚至拿走私铁甲这等诛族大罪来做交换?
事到如今,他已别无选择。
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,他也只能闯上一闯。
“请王爷示下,无论何事,臣必倾力以赴,万死不辞!”
朱祁钰放下茶盏,目光终于落在伏于地上的徐永宁身上。
“徐永宁。”
“臣……臣在!”
“你先回去,”他声调平稳,却字字千钧,“与你父亲……好生谈一谈。仔细想想,何为国之柱石,何为家之蠹虫。”
朱祁钰略作停顿,终是不曾点破,只留下一句:
“过几日,你自然就知道该做什么了。”
徐永宁浑身一颤,不敢再多言一字,深深叩首后,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暖阁。
一出王府,他默不作声,也不上轿,径直翻身上马,一路疾驰回国公府。
“永宁,你可算回来了!”徐显忠一见儿子,顿时喜形于色,不等他行礼便上前搀住,“这趟倭国之行,怎么耽搁了这么久?”
徐永宁纠结一下,到底没有直接说出王府之事,而是关心起了徐显忠的身体。
“爹,您身子……可好些了?”
去岁徐显忠也病过一场,虽不似胡濙那般凶险,却也缠绵了些时日。
“好多了!如今这新改制的太医院果真有本事,连胡濙都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,我这点小病算什么?”
徐显忠得意地站起身,在堂中来回踱了两步,朗声笑道:
“你瞧,为父少说还能再活个十年八年,定要再为你攒下一份厚实家业。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,无论如何,总得保你一世富贵无忧。”
他并非只有徐永宁一子,但只有徐永宁是嫡出,又是老来得子,故而对其最是宠爱。
听到此处,徐永宁再也忍不住,屈膝重重跪地:
“父亲!”
“永宁,你这是做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