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祁钰道:“李侃,清丈之事千头万绪,这几你便与胡太师细细商议,拟个章程出来。”
清丈司虽由胡濙挂帅,但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,也只能作为一面旗帜镇守中枢。
具体实务,终究要落在李侃肩上。
让他去与太师“商议”,不过是给老臣留足体面。
胡濙心知肚明,与李侃一同应道:“臣等领命,必竭力推行。”
朱祁钰颔首,随即抛出了核心部署:“此事关乎国本,非比寻常。今科五百进士,胡太师,你可抽调三百人,充作清丈班底。”
不待胡濙开口,李侃已失声惊道:“三百!”
这个人数确实夸张了一点,几乎掏空了一科进士。
明朝中央一部之中的进士官员,也未必有此数额。
“正是三百。”朱祁钰语气笃定,“每省派二三十人,每府至少一人坐镇。唯有如此密度的监察,才能让地方上的魑魅魍魉,无所遁形。”
胡濙这才慢悠悠的开口:“殿下,此举确能方便清丈,但是否会影响进士授官,毕竟现在缺员可是缺的厉害。”
这几年,国朝动荡,本就有些缺官。
又连年组建新衙门,还收复了大宁,河套等地。
虽然,景泰两次科举,都取五百进士,远超诸界,但缺人的事,反而愈发严重起来。
“太师所虑,本王知晓。”朱祁钰淡然一笑,“进士授官前,本就有数月观政之期。正好借此机会,让他们去地方上历练一番,亲眼看看我大明的真实模样。”
“吏部王天官那里,本王自会分说。你二人要务,是尽快将此三百人磨砺成器,撒出去,盯紧每一寸田亩!”
听闻朝廷决心如此之大,甚至不惜暂时搁置常规铨选。
李侃心中激荡,躬身道:“陛下、殿下信重至此,臣……唯有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!”
这以死明志的言语,绝非在皇帝面前作秀。
自古“清丈”二字,便是宦海中最凶险的漩涡。
强如万历首辅张居正,推行一条鞭法时其势何等煊赫。
待其身死之后,清丈政策人亡政息,本人亦遭抄家清算,长子被逼自尽。
欲夺权贵口中之食,便需有粉身碎骨的觉悟。
朱祁钰上前一步,亲手将他扶起,目光扫过他与胡濙:
“放开手脚去做。要记住,你们的身后,是陛下与本王。即便天塌下来,也有我们替你顶着。”
这般毫无保留的支持,连胡濙这等老成持重之人也不禁动容,哑声道:
“老臣……也拼却这身朽骨,必待此事功成之日,再论死生!”
朱祁钰闻言,不由莞尔:“胡太师此言,倒让本王不知是该盼此事速成,还是该盼它慢些了。”
送走两人,叔侄二人正欲休息片刻,兴安来报:“王爷,徐永宁回来了。”
朱祁钰略带欣喜:“竟回来得这般快?”
兴安答:“昨日到的天津,随即快马赶回京师,连定国公府都未归,便直奔王府而来。”
“既然如此勤勉,是该见一见,听听他在倭国做成了哪些事。”
他回头看向朱见深,“深哥儿,可要歇息片刻再见他?”
朱见深摇头:“不必,王叔,传他进来吧。”
说是立即接见,但王府规模与规矩在这里。
从通传到引见,一番往来,一炷香的工夫便过去了。
徐永宁步入议事厅,见小皇帝竟也在座,略感意外,连忙趋前数步,依礼跪拜:
“臣徐永宁,恭请陛下圣安,吾皇万岁。”
“参见王爷千岁。”
“起身吧。”朱祁钰虚抬一下手掌,随即切入正题:“倭国之事,你与魏国公处置得如何了?”
徐永宁起身禀道:“回王爷,已达成殿下既定方略。如今倭国之内,诸姓并立,彼此制衡,再无一家坐大之虞。”
他随即简明禀报了细川、山名、一色等大名的权势分布与牵制情形。
朱祁钰听罢,满意颔首:“做得妥当。如此,倭国难以合力,我大明正可高居其上,以为裁断,遥控其内政,使之永无宁日,而我得享安宁。”
他话音刚落,端坐一旁的朱见深却微微蹙起眉头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,疑惑道:
“王叔,徐卿,朕有一事不明。那足利义政既已亲政,名义上便是倭国共主,这……难道不是举国奉其号令,全国合力么?”
朱祁钰闻言,非但没有觉得这个问题幼稚,眼中反而露出赞赏之色。
他转向小皇帝,耐心解释道:“陛下能想到此节,足见用心。不过,这倭国的国王,与我大明的天子,可是截然不同。”
略作停顿,让朱见深消化一下,继而用更浅白的语言说道:
“那足利义政,号称国王,其政令只能管理京畿一带。京畿之外,广袤国土皆由各地大名掌控。”
“这些大名,拥有自己的城池、土地、军队和律法,形同独立王国。足利义政之于他们,近乎是个盟主,而非君王。”
朱见深听得入神,眼中灵光一闪,立刻抓住了精髓,脱口而出:
“朕明白了!这岂非正如昔日周天子与列国诸侯?周天子虽为共主,但只能管辖王畿千里;千里之外,皆是齐、楚、燕、韩、赵、魏、秦等诸侯的封地,皆自专征伐,不奉调遣!”
朱祁钰抚掌笑道:“陛下圣明,一语中的。如今的倭国,便是这么一个支离破碎的‘周天下’。”
他神色转为沉稳,缓声道:“我等所要,便是使其中无一‘诸侯’强至可问鼎之重,令其永相牵制,不得合一。”
徐永宁在下首听得心折,连忙躬身道:“陛下天纵英睿,王爷洞见万里,臣钦服万分。”
朱祁钰微笑颔首,转而问道:“是了,此前命魏国公与足利义政签署条约之事,可曾办妥?”
“回王爷,已签讫。”徐永宁忙从怀中取出一卷绢轴,双手呈上。
“此即《大明倭国友好通商条约》。殿下所谕之治外法权、货币通行、矿山转让三款,倭国皆已画诺。”
兴安从他手中接过绢轴,转呈朱祁钰。
徐永宁脸上现出一丝微妙神情,补充道:“非但如此……缔约之际,那足利义政竟主动增请一款。”
“哦?”朱祁钰眉峰微挑,“他所请为何?”
“他请求,允许倭国派遣僧侣、学者至大明,学习儒学经典与佛法,并请大明派遣博学大儒东渡,于京都开设书院,宣讲圣贤之道。他称此为……文化亲善。”
徐永宁道:“魏国公与臣商议后,觉得与大明并无损失,便同意了。”
朱祁钰闻言,唇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:
“倒是有趣。此事便他不提,本王日后亦将推行。今其自请,反省我一番口舌,更显我大明怀柔以德,仁及海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