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师,郕王府。
会客厅内,暖阁熏香,却掩不住一股汤药气息。
五朝元老胡濙须发皆白,面容清癯,正半倚在一张铺了厚褥的躺椅里。
去岁一场大病,来得凶猛,几乎掏空了他的根基,任谁都以为这位老臣挺不过那个冬天了。
当时情势确也危急,郕王朱祁钰不仅遣了太医日夜守候,更连身后哀荣都已预备周全。
谥号都给他选好了,叫忠安,追封太师的恩旨也已然草拟成文,只待噩耗。
胡府上下,更是连灵堂都搭起了架子,请来的僧道甚至开始悄悄演练法事流程。
好家伙,当真是好家伙,谁能料到他命数竟如此坚毅。
冬去春来,阳气复生,他竟靠着一点未散的元气,生生从鬼门关前又挣了回来。
这一下,局面不免有些尴尬。
灵堂帷幔可撤,僧道可遣散,唯独那道已有多人知晓的“太师”追封草诏,成了难题。
若就此作罢,倒显得朝廷凉薄,吝于封赏,若照旧发出,又似咒臣早亡。
朱祁钰得报后,却是抚掌一笑:“此乃天意,要借胡老之寿,为大明再撑一段栋梁!”
他非但没有收回成命,反而顺势下旨,将那道“追封太师”的草诏内容略作改动,径直变为“晋封太师”。
于是,在大明一片惊诧与赞叹声中,缠绵病榻的胡濙,便成了在生前便正位太师的臣子。
死后受追封的太师不少,整个大明至少有个两三百人。
但活着获得太师称号的,只有十来个,而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勋贵,或者外戚幸臣。
文臣中,有此殊荣的有两人,或者说,仅有一人。
因为其中一个是李善长,他受封太师,更多的是对其开国之功的奖赏,并非常态。
而官制常态下,唯一在生前得此殊荣的,仅张居正一人,且是在病逝前九日获封。
如此,胡濙便成了当朝臣子中地位最为尊崇者。
即便在摄政王与小皇帝面前,他亦有资格倚躺回话。
“殿下……”
他虽稍见好转,话音仍气若游丝,“此前不是说,只在顺天、应天两府施行么?怎地突然变卦,竟要推行全国?”
随即轻咳一声,续上一口气道:“王爷,您这太师殊荣……可真是不好接啊。”
朱祁钰轻笑道:“哎,胡老,你这说的哪里话。好好干,这事干好了,以后给你谥文正!”
反正他算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,也不再忌讳提死后之事。
听得“文正”二字,他眼中一亮,竟振起几分精神:“当真?这……合适么?”
有明一朝,两百七十六年,获此谥号的共有五位。
方孝孺需等到南明才被追封。
李东阳,谢迁是嘉靖为了安前朝人心做的妥协。
最后崇祯朝的刘理顺、倪元璐,更是要等到清朝追谥。
至今,大明尚无一人实受“文正”之谥。
北宋名臣司马光曾言:“文正是谥之极美,无以复加。”
故而“文正”是臣子死后的终极评价,代表至高无上的道德声誉和历史定论。
如今胡濙已是活太师,已是人臣之极,他还能追求的,便只剩这千秋史笔、身后殊名。
故而,朱祁钰这一诺,竟让他苍老的身躯里再度涌出气力。
“当然合适,”朱祁钰语气笃定,“合适得不得了。”
“土地清丈,理清税基,于国有大功。若能在胡老主持之下竟此全功,便是造福天下、恩泽百世之业,谥‘文正’,正当其所。”
一旁候着的臣子还有一人,正是税课司郎中李侃。
他开口道:“王爷,清丈之事最是得罪人。若骤然推行全国,臣恐力有未逮。”
朱祁钰看着他笑道:“哦,几年前那个一见到本王就嚷嚷着全国清丈的李知县,今日居然跟本王说不行?”
李侃躬身行礼,语气凝重:“王爷,以前是臣只管一县之地,眼界狭窄,以为只要雷厉风行,便能将田亩厘清。”
“如今掌管税课司,与各方打交道,才深知其中繁杂无比,商税尚且如此,何况土地乎。”
自古以来,在这片中原大地上,但凡有权有势者,首要之图便是兼并土地。
为何?
盖为商业盈亏难料,而土地,是能传之于孙的恒产。
是立家之根,立族之本。
历朝历代虽屡行清丈,但大多流于形式。
无非是下发文书,命各县衙役带着老旧的鱼鳞图册下乡,由着地方上的胥吏、乡绅自行呈报。
那些胥吏乡绅,世代盘踞地方,与大户早已勾结成利益共同体。
他们上报的田亩数、土地等级,其中猫腻重重,虚实难辨。
朝廷派下的御史人生地不熟,被对方以酒肉财色一番围猎,又有几人还能守住本心。
而此番朱祁钰所要推动的清丈,却与以往截然不同。
他打算直接组建一个新衙门——清丈专项都察司。
该司独立于六部之外,由大明太师胡濙亲自统领,从新科进士中抽调官场新人组成班底。
再从京营抽调识文断字的低阶军官,混合编组,交叉派往各省。
使用最新的测量法,重新绘制《洪武鱼鳞图册》。
也不怪李侃说不行,此举几乎要得罪全天下的士绅、官僚、卫所和军将。
明中后期张居正推行改革时,也曾意图全国清丈。
即便强如他,最终仍顶不住重重压力,不得不退让,依旧采纳各地自行上报的结果。
当此之时,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:“全国清丈,是朕的主意。”
能以“朕”自称的,自然是十二岁的景泰帝朱见深。
他忽然开口,令李侃神色一凛,连忙再度躬身行礼。
便是胡濙,也微微直起身子,拱手示敬。
朱见深端坐御案之前,看向李侃,神情严肃地说道:
“李卿所虑,朕与王叔早已议过。正因其难,因其险,才更不能试点,必须全国一体推行!”
朱祁钰顺势接话,以作解释:“土地与商税不同。商税者,首重两京、福浙之地。先行试点,待成效显着,再推及天下,自是合理。”
“而土地不同,此事只有进,没有退。若还行试点,无异于示弱于人,令人以为朝廷心志不坚,尚可讨价还价。”
“届时,反对者必相互串联,或阳奉阴违,或合力将试点搅乱,以此证明此事不可为。一旦反对之声汇聚成势,再想全面推行,则难如登天!”
李侃听罢,深深一揖:“陛下圣明,王爷圣明。”
他心中自然不信十二岁的天子能有如此洞见,料定是摄政王有意为景泰帝铺路,才将此番谋划之功归于陛下。
然而其中道理,却是不虚。
土地清丈确需毕其功于一役,绝不留下转圜余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