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泰四年,三月廿三。
大明,海河入海口。
天津港又是一片繁忙景色,新一轮的出海正在紧锣密鼓地展开。
码头上,纤夫的号子、商贩的吆喝、力工的喘息声交织一片,不绝于耳。
这时,一艘福船自海外缓缓驶入,正是徐永宁归来的座船。
他扶着冰凉的船舷,目光越过繁忙的港口,遥遥望向西边京师的方向。
离家数月,再次踏足大明的土地,心中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恍惚。
过去几个月在倭国的经历,此刻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旋。
在魏国公徐承宗的运筹帷幄之下,山名、一色等大名最终共尊足利义政,开启了将军的亲政。
年轻的将军生平第一次真正行使权力,便是在徐承宗的建议下,把细川氏在京畿腹地的残余势力与庄园一一分割,赏赐给“拨乱反正”有功的山名、一色等家。
昔日权倾日本的细川胜元,至此大势已去,只能困守近江一隅,苟延残喘。
“小公爷,您看,那边就是天津港了吧。”
船上一人看见远处港口,神情十分激动。
此人正是唐津八郎。回想上次至此,他还是成国公的阶下囚。
如今却以倭国使节之身堂堂归来,心中不免感慨万千,恍如隔世。
徐永宁收起回忆,踱步至他身旁,打量了他一眼,淡淡道:
“你如今好歹是倭国正使,总穿着大明衣冠不成体统,还是换上你们倭人的服饰为好。”
八郎脸上掠过一丝窘迫,讪笑道:“小公爷恕罪,主要是……大明的衣裳,穿起来着实更舒适自在。”
他随即挺了挺胸膛,保证道:“您放心,到了正式场合,我一定换上倭国礼服,绝不失礼!”
言罢,他转向港口方向,深深吸了一口气,脸上瞬间洋溢起无比陶醉的神情。
“啊……”他极为满足地叹道,“不知为何,只觉得大明的风,都格外清甜!”
徐永宁闻言,嘴角不由微微抽动,这他妈是海风,你闻到的是海腥味。
好家伙,这厮对大明的忠心,怕不是比我这小公爷还要赤诚几分。
此番唐津八郎来大明,乃是奉了足利义政之命,出使大明。
首要便是呈递国书,感谢天朝拨乱反正之恩,并请求大明天子予以正式册封。
借大明之天威,稳固将军在倭国已摇摇欲坠的法统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,便是请求大明赐下一方新的国王宝印。
这还是八郎自己提的建议,经义政深思后采纳。
将军旧有的权威,自细川胜元闯入御所、夺走御剑朱印的那一刻起,便已荡然无存。
如今诸位大名虽表面臣服,支持将军亲政,也不过是大明兵威斡旋下的权宜之计。
其内里无不各怀心思,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细川氏。
在此危局之下,若能求得天朝御赐宝印,便等于将将军的权力与大明国威直接绑定。
这方宝印,不再是传统的信物,而是大明武力与意志的延伸,是足利义政权力合法性的最高、也是最强的保障。
任何势力,若再想挑战将军,便需掂量是否承受得起与大明为敌的后果。
“国王印来自我大明恩赐,如此一来,倭国算是彻底臣服。”
徐永宁心中默念,这份功绩,当够他在父亲和摄政王面前有所交代。
“小公爷,马上靠岸了。”家将徐天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。
徐永宁点点头,收敛心神,准备下船。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的锣声和兴奋的呼喊由远及近,打破了港口惯常的喧嚣。
只见一名红衣报子,骑在快马上,手中高举一份泥金报帖,正沿着码头外的街道一路吆喝过来,声音洪亮而喜庆:
“捷报——天津卫卫学张老爷,讳文广,高中景泰四年乙丑科二甲第六十八名进士,金銮殿上传胪,京报连登黄甲!”
这呼声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,在港口的人群中迅速荡开涟漪。
商贾、力夫、小贩,乃至维护秩序的兵丁,都纷纷侧目,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赞叹。
“是卫学的张老爷,真中了进士了!”
“了不得,咱们天津卫又出一位文曲星!”
“张家光宗耀祖了!”
听着耳边的议论,看着那报子远去的身影。
徐永宁淡然一笑,吩咐道:“哦,我们刚回到天津,就有人报喜,真是个好兆头。”
徐天成却是有点疑惑道:“小公爷,这有点不对吧,正常来说,殿试乃是三月十五日。”
“王爷又发明了计分制,当日就能出结果,消息再传至这天津港,怎么也会早于二十号。现在都廿三了,怎么还有报子在报喜?”
报喜之人最重时效,为求头筹厚赏,往往是放榜即刻出发,昼夜兼程。
京师至天津不过百二十里,即便路上有所耽搁,也断不该延迟至今。
“乃是因今科会试稍延了几日,连带殿试也顺延了。”一个声音自岸上传来,代为释疑。
那人抬头一看,见是船上是徐永宁,连忙行礼道:“原来是小公爷的船,失礼失礼。”
徐永宁从船上向下一打量,来人正是提举市舶司事,张胤德。
他记得清楚,数月前自天津扬帆出海,最后所见的大明官员是他。
而今归国抵岸,第一个遇见的竟又是他。
当真是好缘分。
“张大人,别来无恙。”徐永宁拱手道。
待船板搭稳,他稳步下船,自有税吏登船与徐天成清点货物、核算税银。
定国公府的船自然不可能空舱返航,此行亦载满海外珍货,岂会做亏本买卖。
张胤德近前解释道:“今科入京举子较往年又增两成,竟逾五千之数,连贡院都容纳不下。”
“还是礼部徐尚书当机立断,紧急扩建考舍,才将众举子悉数安置。这一来二去,会试、殿试便都顺延了几日。”
“原来如此,”徐永宁微微颔首,顺着话道,“人才辈出,总是国家之福。”
张胤德又道:“说来,这数算之道在我大明是越发受重了。小公爷有所不知,此番殿试,王爷所出策问之中,又有数算题,听闻尽是田亩计量之类,繁杂得很,难倒了不少举子呢。”
“哦,竟有此事?”徐永宁眉梢微动。
“正是,”张胤德轻叹,“却不知此风之盛,于士林而言是福是祸啊……”
二人闲聊叙话之间,徐天成已办妥一应手续,税银交割清楚。
徐永宁遂与张胤德别过,转身吩咐:“天成,货物事宜交由旁人处置。即刻备好车马,带上倭国使团,随我速速进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