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阳已渐渐爬至中天,又缓缓向着西边山头滑落。
丹波口的战事仍在继续,局面与先前大致无异。
西军倚仗阵型缓慢推进,却也因训练不足,每行进一段便不得不停下重整。
或是遇到东军攻击,也须停顿下来调整阵脚。
正因推进得如此迟缓,东军才得以勉强维持住战线。
细川胜元紧握手中最精锐的天龙众与数百骑兵,不断在战场中游走寻觅战机,也曾几度在西军阵型中撕开缺口。
然而西军已不似初时那般慌乱。
骑兵虽猛,毕竟人数有限,撕开的裂口并不算大。
只要稍作坚持,明军前队便会前来支援,将突入的东军逐出阵外。
如此一来,西军中的山名宗全、一色教亲等人,皆渐觉心安。
照此步步为营,东军几乎败局已定。
山名宗全甚至有余暇遥望中军,细细端详。
果然,那帅旗之下的人物,绝非大明魏国公本人。
虽披挂其铠甲,身形却分明不符。
再仔细一看,不止是他,连明军后队的那一千人,较之前队,也要矮上不少。
而且,他们始终不曾动过。
西军几次被天龙众撕开阵型,都只有前队出动救援。
后队仿佛被下了定身咒一样,任凭战场风云变幻,竟似铁铸一般,纹丝未动。
山名宗全暗忖:这魏国公,究竟在谋算什么?竟连我也蒙在鼓里?
与他从容观战相比,东军这边已是人心浮动。
赤松则尚奔回本阵急报:“细川殿,不如撤退吧!再打下去,我军必败无疑啊!”
细川胜元却如输红眼的赌徒,双目赤红:“退?怎么退?”
他挥刀指向战场:“眼下不止是小大名被缠住,连我的左军也被山名老贼咬死!此时若退,难道要我将他们全部舍弃不成!”
赤松则尚焦急的指着南边:“方才我部下传来急报,徐永宁果然率军北上了。最迟半日,待日落时分,他们必将出现在南山口。到时候,就算你想退,也退不得了!”
细川胜元望向南边,略作思考后道:“这情报保真吗?”
“这种事情,岂敢妄言?”赤松答道,“我部下刚传回消息,辰时徐永宁的万人大队已抵达小和田山北麓,正朝这边赶来。”
“小和田山……”细川胜元喃喃自语,“那边虽有山路,万人大队行进却快不了。如此说来,即便走到天黑,他们也赶不到战场。”
随即,他决然道:“既然如此,那便把防守南边的部队全部调过来,一起进攻。”
赤松大惊失色:“不可啊!”
“有何不可!眼下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!你且看这战场,如今拼的就是一口气。”
“我军固然疲惫,山名,一色他们那边又何尝不是?只要将这批生力军投入战场,必能改写战局!”
细川胜元疯狂道:“只要击败了山名老贼,那徐永宁便是赶到了,也于事无补!”
赤松还欲再劝,细川却猛地指着他喝道:“你赤松氏也别想独善其身!把你麾下所有武士,全部压上!”
“可、这……”
“不必多说!快去,此战必须击破敌军!”
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
但执行命令吗,总是能找到办法的。
赤松确实全军压上了,却始终避免与西军阵型正面相接,转而追击那些散落的骑队。
这自然是无用之功,倒也保全了自家实力,未受什么损失。
细川将原本防备徐永宁的部队尽数调往前线,这最后一批生力军投入战场,果然起到了一些作用。
右翼一色教亲的部队再次出现动摇,阵型开始不可抑制地散乱起来。
这是最后的机会。
细川胜元“锵”地抽出武士刀,率本阵与天龙众汇合,准备亲自冲阵。
连本阵都动了,他已押上一切。
细川持贤急道:“家督,您岂可轻动?万一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!成,则尽得一切;败……我绝不会败!”
细川胜元双目赤红,朝所有骑兵嘶声大吼:
“这次天龙众也不必放铳,随本阵全力冲锋,定要将西军那破烂的阵型冲个稀烂,思思咩!”
他话音未落,部队尚未来得及行动,京极高数已策马疾驰而来,远远便大喊:
“完了!明军从山中杀出,袭扰我军后方!”
细川胜元立刻回头,望向南方,却不见有任何异动。
京极急道:“是北边!明军翻越爱宕山,自北面攻来了!”
“怎么可能!”细川胜元在马背上猛地挺直身子,努力让自己变得高一点。
“明人一共就两千五百,徐永宁带去五百,他中军尚两千,哪里还有多余的明人?”
京极也慌道:“我怎会知道?可、可他们就是出现了啊!”
所有人应声望向北方,果然见一支千人上下的明军自山林中杀出。
他们虽衣甲不全,却悍勇无匹,如尖刀般直插东军腹背。
被其冲阵的大名惊惶失措,领着自家武士在战场上狼奔豕突,引得整个东军后阵如沸水般翻腾起来。
细川胜元目眦欲裂,嘶吼道:“不必理会!我们还没输,只要突破西军阵线……”
还不待他话说完,又一名传令兵连滚爬而来,颤声急报:“家督!赤松……赤松家的人跑了!”
“什么?!”细川胜元猛地扭头发力过猛,颈骨都发出脆响。
视野尽头,赤松则尚的旗印正仓皇东移,部队头也不回地向东溃逃。
京极高数面如死灰,哑声道:“细川殿,退吧!事不可为,此刻撤退尚能存续几分元气!”
细川胜元浑身剧颤,一时僵在马上,他死死盯着前方。
一色教亲的阵型确已摇摇欲坠,混乱如沸粥。
只差一击,只差这最后一击!
狂怒与不甘在胸中灼烧,他攥紧刀柄,还欲压上这最后一注。
可是,还有坏消息。
细川胜之气喘吁吁地奔至马前,几乎跌倒在地:“家督不好了!南边……徐永宁杀过来了!”
“不可能,绝对不可能。”
细川胜元几乎将牙咬碎,“赤松那狗贼竟敢骗我?他的探马分明报称,徐永宁的万人队,辰时方至小和田山,怎会转眼即至!”
“非是大队,”细川胜之喘息道,“来的只有明军那五百铁骑!”
西面,西军正稳步推进;北面,明军奇兵如狼似虎;南面,徐永宁亲率精骑封堵。
还有东面,是赤松氏逃跑的队列。
刹那间,细川胜元只觉天旋地转,日月无光。
胸中最后一口气也随之泄尽,整个人昏沉沉的向下倒去。
千钧一发之际,一直沉默的细川持贤猛地上前将之扶起。
他毕竟是细川胜元的叔父,此刻再顾不得尊卑礼数,举刀嘶声长啸:
“家督有令:全军撤退!撤回龟山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