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名宗全立马于东军左翼,远眺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战局。
仅仅数日的突击操练,仅仅一个看似简单的阵型。
竟能将昔日与自己缠斗不休的东军诸大名打得阵脚大乱,进退失据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在他胸中翻涌,原来仗,竟还能这样打!
尤其是那化整为零、如群狼狩食的骑兵战术,完全颠覆了他半生戎马积累的认知。
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中军,那面“魏国公徐”大纛在风中飘荡。
旗下,那员身披鲜明山文甲的主帅端坐于骏马之上,俨然是全军的胆魄所系。
然而……
山名宗全的眉头微微一蹙。
隔着这段距离,那旗帜下的身影,轮廓似乎比记忆中的魏国公……要矮上些许?
“报!”
一声急促的传令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传令兵疾驰而至,紧迫道:“主公,东军骑兵主队出动,直扑我军左翼而来!”
山名宗全心神一凛,瞬间将方才那丝疑虑抛诸脑后。
“传令!依预定战法,全军止步,变坚阵!”
他厉声喝道,“无论如何,必须将敌军骑兵挡在阵外!”
一杆蓝旗应声升起,西军左翼的推进戛然而止。
他们毕竟只经数日操练,根本无法在行进间完成复杂的阵型转换。
整条战线只能彻底停下,如同巨龟缩首,迅速转为防御姿态,准备硬接东军骑兵的冲击。
岂料,东军那八百骑兵冲至一箭之地外,竟也齐齐勒停。
随后,其中约百人立刻翻身下马,排成两列,正是细川胜元那支有明军装备的天龙众。
不待西军兵卒看清,他们已从马鞍旁擎起一支支乌黑的火铳,那制式,分明与明军所用一般无二。
“是火铳,快举盾!”山名宗全身侧的近卫失声惊呼。
“嘭!”
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已然炸响!
白烟腾起,铅子如雹,狠狠砸在西军左翼的盾牌与枪阵之上。
虽因距离未能造成大片杀伤,但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声与身边同伴的惨嚎,足以让严整的阵线出现一丝动摇。
一击得手,天龙众毫不停留,迅速翻身上马,向后撤去。
就在西军左翼因这轮突袭而微微混乱的刹那,另外七百东军骑兵已如狂潮般拍马杀到!
锋锐的马枪借着冲势,狠狠凿向方才铳击的方向。
所幸山名所部阵型尚算厚实,在付出数十人伤亡的代价后,总算勉强将这波突击顶了回去。
这正是细川胜元获得明军铠甲火铳之后,苦思出来的战法。
借由马力,将这最强之矛运送到合适地点,然后刺穿对方防御。
只要刺出一点缺口,就让骑兵突击,将这缺口撕裂开来。
若是以往的山名氏部队,想必在此番打击之下,就会崩溃,然后任由宰割。
只可惜,他们获得这批明国火铳时日尚短,远未精通复杂的临敌装填技巧。
若在原地手忙脚乱地填充火药弹丸,无异于西军弓弩的活靶。
唯有凭借马匹的机动,撤回安全地带,方能从容准备下一次“突刺”。
东军之中,细川胜元将战局尽收眼底。
他啐了一口,脸上不见失望,反而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冷笑。
“山名老贼的左翼,倒是被他练得如铁桶一般……”
目光转向战场另一侧,见一色教亲的右翼阵型明显有些散乱,正是天赐良机。
“传令!命天龙众于后阵完成装填后,汇同骑兵本队,转攻右翼!此番,定要给我撕开一道口子来!”
约莫一炷香后,东军的骑兵再度卷土重来,如一片移动的乌云,直扑西军右翼。
西军右翼士卒见这支刚刚在左翼制造了混乱的敌军朝自己冲来,脸上已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惊惧之色。
一色教亲厉声喝止,也竖起蓝旗,欲变坚阵防守。
奈何所部训练不足,命令执行下去,整条战线竟如一条受惊蜈蚣,首尾难顾,在移动变阵中漏出破绽。
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,死神如期而至。
“嘭!”
天龙众的火铳再次发出死亡的咆哮,白烟爆起,铅子如雨,狠狠灌入西军右翼那混乱的薄弱之处!
惨叫声瞬间撕裂战场鼓号,严整的阵型如硬壳遭重锤击碎,崩开一道骇人缺口。
东军骑兵主力如饿狼见血,立刻奔涌而上,狼奔豕突,顷刻间便将这伤口撕裂成溃堤之势!
细川胜元眼见此景,用力一拳砸在马鞍上,狂喜道:“破了!快吹号!吹响总攻号角!”
然而,这已是他作为东军总大将,所能执行的极限指挥。
悠长的号角声响彻战场,这是全军突击的信号。
可号角之后,他无法像对面的明军统帅那样,通过旗鼓精准调动每一支队伍。
他麾下庞大的东军,在听到号角后,依照的仍是百年不变的传统。
各家武士只认自家主公的旗印,各大名凭借战场的本能,在战场中寻找战机。
细川胜元能做的,仅仅是抽出太刀,指挥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细川氏武士,冲向那处缺口。
面对右翼崩盘的危局,一色教亲肝胆俱寒,绝望地回望中军。
只见明军本阵处,数面令旗迅速升起。
一色教亲强迫自己冷静,辨认旗语,“右翼固守,左翼进击”。
“固守?这个时候还谈何固守!”他又急又怒,“阵线已溃,乱成一团,让我拿什么守……”
就在他几乎放弃之时,那支始终沉默的明军前队,终于动了。
他们看上去并不急躁,按着鼓点整体一步步前移。
更令人震惊的是,在行进途中,阵中竟响起层次分明的射击号令:
“前排——放!”
“砰!”
白烟弥漫,弹丸呼啸而出。
射击完毕的士兵立刻原地停步,动作迅捷地开始装填,而后排则毫不停滞地越过他们,继续保持阵型向前。
“二排——放!”
“砰!”
枪声如同死神的呼吸,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连绵不绝。
就这么一步一击,如同移动的城墙,稳稳地推向混乱的缺口。
方才还凶悍突进的东军,在这高效而冷酷的金属风暴面前,如同撞上礁浪的朽木,瞬间被砸得粉碎,惨叫着被逐出了阵地。
左翼的山名宗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震撼得无以复加。
他心中狂啸:“原来明军的火铳,该是这般使用。细川胜元,不过土鸡瓦狗耳!”
而明军在轻松碾碎敌军,稳住右翼阵脚后,并未趁势追击。
随着中军一声锣响,他们又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,步伐整齐地收队后退,迅速回归本阵。
细川胜元眼睁睁看着这一切,气得几乎将牙咬碎。
“废物,都是废物!”他怒骂道,“好不容易打开的缺口,竟被……竟被这么区区千人,像撵狗一样给赶了回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