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,晨光刺破薄雾,东西两军于龟岗盆地之中列阵相峙。
盆地之内,肃杀之气漫卷,双方兵力堪堪持平。
东军阵中旌旗蔽日,总兵力两万,其中武士逾万,骑兵八百余骑,军容鼎盛。
西军原本声势更壮,然分兵之后,仅余两万多,武士也差不多近万,骑兵不过九百。
两军之间唯一的变数,便是西军中央那两千明军。
他们分为前后两队,铁甲森然,肃立如林,自成一派凛然气象。
魏国公的帅旗高擎于后队,在晨风中猎猎作响,与前方西军各大名色彩斑斓的军旗遥遥相隔。
两军尚距二里之遥,西军中军忽然鼓声骤起,如闷雷滚地。
一名传令兵立于马背,手中各色令旗挥舞起来。
左翼阵中,山名宗全闻声抬头,凝目辨清旗语,当即厉声喝道:“速依魏国公前日所授,结同盟阵!”
西军骤然停步结阵的消息,立刻由传令兵飞报至细川胜元马前。
他勒缰远眺,眉宇间浮起一丝不解与轻蔑:“距敌尚远便仓促结阵?徒耗士卒气力,山名这老贼,莫非已昏聩至此?”
他自信挥鞭,引军继续推进一里,方下令止步。
随即,东军依令展开,一面面家纹旗迎风招展,庞大的鱼鳞阵渐次成形。
这阵型正面看去,极尽威武雄壮之能事。
各大名的军团依据家格高低、兵力多寡,如一片片闪耀着家纹的鳞片,层次分明,井然有序。
每一“鳞片”皆紧紧簇拥着本家大将的旗帜,界限清晰。
在细川胜元看来,这不仅是战阵,更是展示细川氏天下人之权威,与麾下诸将忠义的盛大阅兵。
然而,当他仔细审视西军的阵型时,眉头却紧紧锁住。
一旁的京极高数也看出了异常,诧异道:“管领大人,您看……山名和一色的阵中,为何混杂了别家的武士。这般布阵,岂非自乱阵柄?”
这正是明军战术思想,与日本封建军制最根本不同。
于此时代的日本,军中伦理皆系于“主从”与“家名”。
武士临阵,必环护主君旗印,其荣辱、战功乃至性命,皆系于此。
总大将的权威,建立在一个个独立的家族军团之上。
而西军在接受明人阵法之后,其要义恰在打破这般以家族为壁垒的旧制。
通过简单的交错布置,将不同大名的部队物理上绑定在一起。
再以统一的鼓号旗令调度全军,强行铸就“同进同退”的铁律。
细川胜元凝视良久,脸上最初的疑惑,逐渐化为一种混合了鄙夷和恼怒的神情。
“胡闹!”他最终冷哼一声,“如此布阵,主从不分,成何体统?战况危急时,别家武士又岂会为外人效死?这分明是泯灭武士之魂,将高贵的武者当作无知足轻一般驱使!”
京极高数亦附和道:“依我观之,明人亦无传说中那般强大。此等诡谲阵型,徒令山名氏自辱门风罢了。”
野村信繁策马近前,急声道:“细川殿,我们还得防备徐永宁偏师。何不径直总攻,一举摧垮当面之敌?”
细川胜元怒道:“不宣而战乃是蛮夷之举。不过,你说的也有道理,徐永宁毕竟有可能从南边合围过来,这一战拖不得。”
“让胜之出战!”他断然下令,“省去骂阵,直接一骑讨。待其得胜,全军并进,一鼓作气击溃他们!”
京极高数大笑:“有理,以细川胜之之勇,西军当无人能敌。”
细川胜之得令,猛夹马腹,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本阵,直至西军阵前二百步处勒马。
他深吸一口气,高声报上家名、历数祖辈功勋与自身武勇。
他啪啦吼了半天,西军阵中竟无一人出列应战。
回应他的,只有低沉而规律的鼓点,以及整个西军大阵如墙而进的沉重脚步声。
西军每前进百余步,就会停下一阵,整理略有散乱的队形,随即继续前进。
细川胜之的脸涨得通红,屈辱与暴怒涌上心头。
他再度策马逼近数十步,几乎是在嘶吼:“我乃东军第一勇士,细川胜之。尔等西军莫非尽是懦夫,竟无一人敢与我决死!”
他的怒吼在盆地上空回荡,却依旧如石沉大海。
整个西军队列,继续在鼓点的指挥下,持续压来。
本阵中的细川胜元目睹此景,先是愕然,继而面沉如水。
他无法理解,对方为何摒弃这传承百年的战场礼仪,只能将其归咎于对方的粗鄙无知。
“果然是西陲蛮夷,不通礼数,只会这等卑劣战法!”他愤然挥手下令,“敌军已胆寒怯战,传令全军,出击!”
号角长鸣,战鼓擂动。
原本严整如艺术品的东军鱼鳞阵,霎时间活了过来,或者说,散了开来。
一片片闪耀的家纹“鳞片”脱离了整体,化作一道道争先恐后的洪流,呐喊着扑向敌军。
整个东军前锋,顿时呈现出一种狂热而混乱的局面。
而那西军虽然行进缓慢,但依旧维持着一个整体,持续推进。
当两军前锋相距不足百步时,西军中军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唢呐,庞大的左右两翼随即停下。
下一瞬,“嗡”的一声闷响,两片乌云般的箭矢从腾空而起,狠狠扎入冲得最前的东军部队之中。
冲在最前方的几个东军大名顿时人仰马翻,惨叫声此起彼伏。
然而,倭国竹弓威力有限,中箭者虽众,却多是负伤踉跄,唯有少数被命中面门等要害者当场毙命。
若是明军的强弓硬弩,这第一波箭雨便能将前锋彻底击溃。
细川胜元见状,急令麾下武士呼喝前军:“收拢部队,不可散乱,结阵与他们对射!”
就在东军前锋陷入混乱,试图重新集结之际,西军本阵中,八百骑兵汹涌而出。
却并非集结成一柄战锤,而是迅速分作八股,如同灵动的狼群,四散没入广阔的战场。
“他们……竟将宝贵的骑兵如此分散使用?”细川胜元看得瞠目结舌。
“简直愚蠢!”京极高数指着战场一隅附和道,“细川殿您看,那般百人骑队,袭扰我一部,对方只需结阵自守,他们便不敢冲阵,只能徒劳绕行,转而寻找下一个目标。如此儿戏,何来斩获?”
初看之下,这些分散的骑兵小队确似在无用奔忙,东一榔头西一棒子。
面对严阵以待的东军部队无从下口,仿佛只是在战场上徒耗马力。
但渐渐地,细川胜元的脸色变了,他看清了其中的门道。
“不……他们并非无用!你看,凡是被他们骚扰的部队,皆被迫停下脚步,举矛自守。”
“而我军后续步卒无法及时跟进,西军的主力阵列便如磨盘般压上,将那些被迫停留的部队……一点点碾碎!”
话音未落,赤松则尚已拍马赶到中军,他甲胄染血,语气焦急:
“细川殿,快派骑兵出击对抗吧。前线诸队已被完全割裂,进不能攻,退不能撤,只能眼睁睁看着西军像巨兽吞食般,将我前线部队一口口吃掉啊!”
东军骑兵本就多为细川氏嫡系,战前已被细川胜元收归统一指挥,本意是攥成拳头,用作决定胜负的一击。
万没想到,西军竟将骑兵化整为零,用作骚扰和迟滞的工具,偏偏还产生了如此巨大的效果。
细川胜元举目四望,战场态势已然清晰。
除了本家、京极、赤松等几个大名的部队尚能保持完整阵型。
众多小大名的军势已被打得七零八落,只能缩成一团,在西军整体阵线的稳步推进下。
如同浪头下的沙堡,接连崩塌、湮灭。
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,死死盯住远方那始终岿然不动的两千明军本阵。
“哼!不过是明人的奇技淫巧,华而不实!”他咬牙喝道,仿佛要说服自己,“今日,我便让他们见识见识,何为真正的雷霆一击,何为骑兵正道!”
“持贤!”
“末将在!”
“令天龙众与骑兵队出击,既然西军依靠阵列作战,那我便把这阵列撕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