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的海风,吹过日本石见国的赤津凑,带着一股咸腥与凛冽的寒意。
数日后,一艘伤痕累累的战船缓缓靠上码头,锚链发出的哗啦声响,惊起了几只盘旋的海鸟。
徐永宁踏下跳板,海上的颠簸仍让他脚步有些虚浮。
他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甲,径直朝着魏国公徐承宗的临时府邸快步走去。
府邸外的卫兵认得这位小公爷,未加阻拦。
厅内炭火盆烧得正旺,驱散着渗入室内的寒意。
徐承宗正俯身查看一幅倭国舆图,听闻脚步声抬起头,见到徐永宁这般模样,眉头即刻蹙起。
“怎么回事?莫非是那细川家不肯放人,动了刀兵?”
徐永宁摇了摇头:“李泰等人,已经救回来了。”
“人既已救回,”徐承宗打量着他异常沉重的神色,疑惑更深,“那你为何是这副魂不守舍、如丧考妣的表情?”
他挥挥手,让人为其上了一杯热茶。
一杯热茶入腹,传来阵阵暖意。
徐永宁屏退旁人,随后将到达堺港,从町牢救出李泰,以及之后的事情,全都告知了魏国公。
徐承宗听罢,面色阴沉:“你是说,倭人有一支百人左右的部队,全部着我明制铠甲。”
“是,是。”徐永宁小声应答,自觉无地自容。
“你辛苦了。海上颠簸,又经恶战,先下去好生歇息。”
徐永宁如蒙大赦,抱拳行礼,低头离去。
待他走后,徐承宗静坐片刻,旋即沉声道:“来人!传王捷、张志两位百户即刻来见!”
王、张二人很快应召而来,徐承宗仔细询问了堺港的每一个细节。
敌军阵势、甲胄制式、撤退接应情形,与徐永宁所言逐一印证。
听完之后,徐承宗猛地一拍案几,震得笔砚跳动!
“细川胜元安敢如此。一介倭国诸侯,僭越狂妄至此,竟敢伏击天朝贵胄。此等行径,与谋逆何异。若不大张天讨,我大明在日本诸藩面前,必将颜面扫地,人心尽失。”
诚然,徐永宁此行确有莽撞之处,未经通传便强闯町牢,更击败伊势贞教,索要巨款。
然,无论如何,徐永宁乃大明定国公府公子,代表的是大明的颜面。
即便有错,也轮不到他细川胜元动用武力截杀。
此风绝不可长,必须以雷霆之势,让其付出惨痛代价,方能震慑诸藩,明示天威不可侵犯。
决心既下,徐承宗毫不迟疑,当即下令:“趁着海上风浪不大,尽快派人出海回京,呈报摄政王殿下!详陈此地情势,细川氏之猖狂悖逆,伏乞殿下圣裁,允我兴兵讨逆。”
次日的码头上,徐承宗道:“永宁,你当真不回去了?”
其时,已近冬月下旬,年内返回大明的最后航行窗口将过,先前的大明商船队及护航水师早已返航。
若此时不回,那就只能等明春。
徐永宁道:“此事皆因我而起,祸既已闯下,岂能独自脱身。我当留下,戴罪立功,等待朝廷命令!”
见他意决,徐承宗亦不再勉强。
最终,由李泰驾驶徐永宁来时乘坐的商船,尝试追赶最后的水师船队返明。
而徐永宁,则留在了这异国的寒冬里,与魏国公及京营将士一到,静静等候着来自京师的雷霆之音。
这一等,便从冬月等到了腊月。
此时的日本,承袭唐宋遗风,历法节庆皆与大明相仿。
这辞旧迎新的“正月”,亦是举国同庆之时。
虽是同源之节,终究异域风情。
赤津凑内,家家户户门前已然立起了“门松”。
以苍松、翠竹、浅梅交错编织,寓意长青与吉祥,为这海港冬日平添了几分庄重节意。
魏国公下榻的府邸亦入乡随俗,简单装点,略具年仪。
徐承宗接受了山名宗全、八郎等一众倭国豪族的正式拜贺。
双方通过通事说着吉祥的客套话,席间陈列着本地特色的鲷鱼脍、杂煮锅。
酒过数巡,倒也显出一派宾主尽欢之象。
得益于石见银矿的开采与明倭海贸的繁荣,今年的石见国,较之往岁更显富足几分。
町中深处,传来阵阵富有节律的“砰砰”闷响,那是家家户户抡木杵捣制年糕声。
这满城皆庆之时,徐永宁却是无心享受。
这些时日,他几乎谢绝了一切应酬饮宴,每日天光未亮便即起身。
要么率领徐天成等一众护卫家丁,于校场之上反复操演阵型合击之术。
要么便扎进明军营地,寻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卒军校,将自己往日记下的兵书策略逐一探讨印证,结合实际,琢磨推演。
除夕之夜,徐永宁独自一人,默然登上了望楼,往大明方向眺望。
不知何时,徐承宗悄无声息地登上了望楼,厚重的裘衣拂过结霜的木阶,发出轻微的窸窣声。
他停在徐永宁身侧,一同望向黑暗中零星闪烁的灯火与更远处墨色翻涌的大海。
“自堺港归来,你便一直是这副模样。”徐承宗的声音平稳,融在夜风里,“不过是一场小败,就让你如此咽不下气?”
徐永宁身躯微僵,并未回头,片刻后,他坦然道:“是,我咽不下这口气。”
“知耻而后勇,是良将之本。然则为帅者,更需懂得藏气于胸,引而不发。待时机至,方可化愤懑为雷霆万钧,一击必杀。”
徐承宗语气转沉,带着告诫,“而非终日形于颜色,徒扰心绪,自乱方寸。”
徐永宁终于侧过头,借着微弱星光打量这位堂兄。
这些天,虽朝廷明令未至,但魏国公调度粮秣、整饬军纪,事事井井有条,分明已做足雷霆一击的万全准备。
与记忆中那个在南京流连风月、锱铢必较的形象判若两人。
他一时未能忍住,脱口而出:“魏国公,以前……我以为你跟我爹一样,只知揽财赚钱。”
徐承宗闻言先是一怔,随即竟放声大笑,笑声在空旷的望楼上荡开,惊起远处寒鸦:
“哈哈哈…好!想不到在你徐永宁眼中,我徐承宗竟只是个钻营钱眼的废物?”
他的笑声渐收,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,像是自嘲,又像是感慨:
“永宁啊,有些事你还不明白。我徐家已经是顶级勋贵,就算拼命去立功,又有何用?”
“封无可封,赏无可赏,反而容易遭到朝廷忌惮。倒不如混吃等死,只要在大事大节上站好队,中山王一脉,就能永享富贵。”
徐永宁低头沉思良久,海风灌入他的衣领,他却浑然不觉。
再抬头时,目光灼灼:“堂兄,且看成国公!他为国朝扬帆拓海,战功赫赫,摄政王可曾有半分猜忌?”
“非但不疑,反而倚为股肱,托付重兵!可见非常之时,必有非常之功!说不定日后,朝廷便能许他如黔宁王府镇云南一般,牧守海疆,永为屏藩!”
徐承宗闻言,嘴角牵起一丝冷笑:“沐家?那是唯一的特例!黔宁王乃太祖义子,情逾骨肉,恩泽世代,方得世镇云南,与国同休。”
“你再看英国公张家,忠烈公(张辅)平定安南,功高盖世,若朝廷当真放心。为何不令他张家世守其地,反而屡次撤防,终至弃土罢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