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以为朝廷的旨意至少要等到开春,海上风浪稍息时才会传来。
没想到,景泰四年的元宵未至,圣旨便已抵达赤津凑。
魏国公徐承宗闻报,即刻与徐永宁等人设下香案,于府邸正厅恭敬接旨。
前来传旨的是一位年轻的翰林学士,身后跟着几名同样风尘仆仆的同僚。
旨内容果如徐承宗所料,正是准许他兴兵开战,并言明待开春后,驻守石见银矿的三千京营换防士卒将提前出发,以作策应。
徐承宗三拜接旨,礼数周全。
那翰林学士却上前一步,低声道:“魏国公,摄政王殿下另有一封密旨,请您仔细参详。”
说罢,递上一封火漆密信。
徐承宗恭敬接过,道声“失陪”,便转身入了内室。
徐永宁心下好奇,趁此间隙向那翰林问道:“正月里海上风浪正急,天使是如何过来的?我还以为,至少要等到开春换防时,旨意方能抵达。”
翰林苦笑摇头,脸上尽是疲惫:“唉,为了这道旨意,连年节都是在路上过的。”
原来,摄政王朱祁钰接到魏国公送来的倭国具体情况。
当即寻来于谦商议,做出决断,命他带人快马加鞭,取道辽东,绕行渤海。
再借道朝鲜,最终横渡海峡,这才抢在正月里将圣旨送到。
徐永宁闻言,连忙拱手致歉。
那翰林学士摆了摆手,还想说些什么,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,脸上尽是长途跋涉后的憔悴与疲惫。
徐永宁这才注意到,这位学士官袍的下摆沾满了泥渍。
几个随从也是眼圈发黑,显然这一路陆路转海路,几乎耗尽了他们的精力。
正在此时,内室门开。
魏国公徐承宗走了出来,他面色沉静,但眼中却闪烁着一种洞悉全局光芒。
摄政王的密旨,已让他彻底明了此战的真意。
军事征伐仅为表象,政治博弈方为根本。
关键在于如何高举“清君侧、讨不臣”的大义旗帜,最大限度地孤立细川氏。
将西军乃至所有对细川不满的势力,尽数笼络至王旗之下。
徐承宗站定,沉声唤道:“来人!”
府内侍从即刻躬身应命:“在,请国公爷吩咐!”
“传令山名、一色等诸位守护,命其率本部精锐,于十五日内,抵达丹波国边境的筱山盆地与我会师。大军将于彼处誓师,兵发京都,清君侧,讨国贼细川胜元!”
“得令!”
军令既下,魏国公雷厉风行,只留下五百京营兵镇守银矿,亲率其余两千五百精锐开拔。
山名彦八郎闻讯,也连忙点齐麾下五十名武士随行。
魏国公之所以应允,主要因他为了讨好明庭,已在石见国征发了三千青壮作为辅兵,专司运送大军辎重粮草。
不得不说,石见国民夫虽不善战,却极能负重吃苦,搬运物资井然有序。
想来是常年在矿洞中劳作,早已练就了一副好筋骨和协作的本事。
得此助力,原定十五日的行程,竟提前三日便已赶抵筱山。
选择筱山作为会盟之地,本身便是一着妙棋。
此地名义上虽属细川氏势力范围,但因前番山名氏进军丹波,当地豪族波多野氏已倒向山名。
魏国公将此设为集结地,正是要公然彰显武力,将刀锋直接抵在细川氏的咽喉之上。
此处距京都不过百里,纵然多是山路,大军疾行三日便可兵临城下,足以对细川氏造成极大的军事与心理震慑。
魏国公用兵谨慎,虽局面有利,却并未冒进。
亲自择定盆地中央一处地势略高之所,下令依明军规制掘壕立栅,修建了一座坚固营寨,以为中军大营。
又过一日,山名、一色等一众与细川氏有宿怨的守护大名,便各率兵马,从领国内陆陆续续赶来会师。
说起攻打细川氏,最兴奋的莫过于山名宗全。
日本室町幕府立国之初,便确立了由最强守护大名辅政的“三管领四职”之制。
依制,应由足利将军主政。
斯波、畠山、细川三家“管领”轮流执掌政务。
山名、一色、京极、赤松四家“侍所所司”轮流执掌军事。
但眼下,另外两位管领,畠山氏和斯波氏都深陷内斗,无力制衡细川氏,这才让细川胜元得以独揽大权。
四职之中,又以山名氏实力最为雄厚。
全日本六十六国,他一家就占了十一国,有“六分一家”之称。
因此,山名宗全的野心远不止于击败细川氏。
他真正觊觎的,是取代细川,成为挟持幕府、号令诸藩的新任管领。
甚至暗中希冀,有朝一日能如当年的足利尊氏取代北条氏一般。
取足利家而代之,开创新的幕府。
至于一色氏,同为“四职”家格,与细川氏素来多有龃龉,是山名氏天然的盟友。
此刻,山名宗全正与一色教亲并辔而行。
“山名殿,前方便是明军大营了。”一色教亲开口道,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,“明国人,当真如你所言那般厉害?”
山名宗全颔首,目光沉凝:
“当年明国的成国公,一举击败大内氏。我这才捡了个大便宜,收获大内氏四国领地,山名氏有今日之势,此皆拜明军所赐。”
一色教亲自是听过此战,心下却仍觉或有夸大。
毕竟在他们倭国,虚张声势、夸大战功乃是常事。
山名宗全瞧出他面上疑色,也不多言,只扬鞭指向远处营垒:“教亲,你且细看那营盘布置。”
一色教亲闻言勒住马,手搭凉棚,凝神远眺。
但见远处营寨依着地势起伏,哨塔、壕沟、辕门布置得法,初看不觉有异,细观之下却暗藏玄机。
他端详半晌,方沉吟道:“这营寨……确有几分与众不同。”
“既如此,你我推演一番如何?”山名宗全微微一笑,随即指向身后迤逦而来的两家军势。
“你我麾下合计七千武士,上万足轻,若尽数交由你指挥,可能攻破明军这区区两千五百人戍守的营寨?”
一色教亲闻言,傲然道:“如何不能!若我有七千精锐武士,当分兵三路,一军正面佯攻牵制,一军绕袭侧翼,再遣一军精锐寻隙透阵……”
两人就在马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演起来。
然而越是推演,一色教亲语速越慢,额间渐渐沁出冷汗。
他发现自己无论设想何种精妙战术,从哪个方向发起进攻,明军的营寨布置都仿佛早有应对。
那壕沟的宽度、箭塔的射界、营帐的间距,竟环环相扣,毫无破绽,宛如一个无从下口的铁刺猬。
纵他八千大军徒有数量之优,却处处受制,难以施展。
如此往复争论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一色教亲已是汗透重衣,哑口无言。
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,叹服道:“这营寨远观只是奇特,未曾想内里竟有如许多的讲究与杀机!”
山名宗全见状,朗声笑道:
“现在信了?这还得多亏明军长期驻扎石见,我暗中遣人反复观测揣摩,才略窥得其中一二精要。若是由明军自己来守,怕是比我所述还要厉害数分。”
一色教亲此刻再无怀疑,脸上闪过一丝讪讪之色,拱手道:
“是在下浅见了。明军果然名不虚传……天色不早,我等还是速速入营,拜见魏国公,共商进军京都的大计为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