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国公徐承宗斜倚在榻上,百无聊赖地看着庭中表演的倭国能剧。
那缓慢诡异的动作、单调凄凉的唱腔,落在他眼中,只觉说不出的粗鄙可笑。
他越看越烦躁,终于忍不住一挥袖,将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,骂道:
“什么鬼东西。真是未开化的蛮夷之地,狗日的陈循,进些谗言,便把老子坑来这等鸟不拉屎的鬼地方。”
正当他满腹牢骚无处发泄之时,一家仆快步上前,低声禀报:“国公爷,定国公府上的永宁公子前来拜见。”
徐承宗一听,不由怔住。
徐永宁?
那小子不在京城享受富贵,跑到这僻远倭地来做甚么?
虽满心疑惑,他还是整了整衣袍:“让他进来。”
不多时,徐永宁笑吟吟步入厅中,从容一揖:“许久不见,堂兄别来无恙?小弟特来探望,顺道也见识一番倭国的风土。”
徐承宗冷哼一声,丝毫不给面子:“特地来看我?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定国公府,你倭国只为赚钱吧。”
徐永宁也不辩解,反而笑容更深,话锋一转:“不过话说回来,这石见银矿如今可真成了我大明的银脉,去年竟出了七十多万两。堂兄在此坐镇,想必……获益匪浅吧?”
徐承宗脸色一黑,连连摆手:“休得胡言!你当这是什么肥差。工部派员驻矿,户部派人清点,都察院时时盯着,京营兵士轮番值守。个个都防贼一般,我哪敢伸手!”
他这话半真半假。
银矿账目上的确难以插手,但他这魏国公又何须死盯着银子?
凭大明国公的威势,在这石见小国,他早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。
山名宗全不时供奉不说,本地守护山名彦八郎更是倾石见之国力,讨国公之欢心。
徐承宗又不禁抱怨起来:“这破地方,要甚无甚!便是有几个银钱,又能如何?”
他随手一指席面上的鱼生、腌菜与清粥,满脸嫌弃:“你瞧瞧这些吃食,比我南京府上喂狗的还不如。”
徐永宁从容一笑,安抚道:“堂兄暂忍一时。朝中已有人议论,想必不久便能调您回京。”
谁知徐承宗闻言,反倒沉默了片刻,脸上闪过一丝犹豫。
这鬼地方虽百般不好,却有一点千金难换。
天高皇帝远,万事由他说了算。
这般生杀予夺、唯我独尊的快意,可比在南京束手束脚、吃喝玩乐痛快多了……
他最终只含糊地打了个哈哈:“罢了罢了,既然来了,我便尽一尽地主之谊。明日带你去四处转转,瞧瞧这倭国风物。”
徐永宁自然从善如流,拱手一笑:“那便有劳堂兄了。”
第一站,便是这石见国的府治,山名彦八郎的居城,津和野。
这座依山而建的城池,在见惯了北京恢弘气象的徐永宁眼中,不过是个规模稍大的山寨。
粗犷的石垣、低矮的守护所,与中原殿宇的飞檐斗拱、磅礴气势全然不同,却也别有一番异邦的险峻与局促。
山名彦八郎早已得报,亲率家老重臣恭候在城下町口。
一见二徐的仪仗,便疾步上前,近乎五体投地般拜伏下去,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与谄媚:
“下国小臣山名彦八郎,恭迎天朝魏国公、定国公小公爷大驾!二位贵人莅临津和野,真使山川增色,草木生辉,小臣不胜惶恐,不胜荣幸!”
这一年多来,他从一个卑微倭寇被大明一手扶持为石见守护,早已死心塌地。
如今周身打扮尽去倭风,全然明制衣冠。
连汉话也学得字正腔圆,竟还带上了几分淮西官话的腔调。
徐承宗略一点头,淡淡道:“起来吧。这位是定国公府的小公爷,途经石见,顺道来看看。”
“彦八郎拜见小公爷。”山名彦八郎又转向徐永宁,再次深深拜下。
徐永宁骑在马上,马鞭虚抬:“山名守护不必多礼,你这城池,倒是别致。”
山名彦八郎见他面带笑意,只当是称赞,心头一喜,赶忙起身引路:“粗陋之地,辱没了贵眼。还请二位贵人入城,容小臣略备薄酒接风。”
宴席设在天守阁内。
山名原本备下了一整套明制宴席,徐承宗却摆了摆手:“小公爷天生富贵,什么没见过,你又何必班门弄斧?不如弄些你们本地特有的吃食歌舞,好歹图个新鲜。”
对于徐承宗的吩咐,山名彦八郎自是百分百遵从。
于是,一套原汁原味倭国宴席便呈于徐永宁面前。
漆器食盒虽精巧,却掩不住内里食材的单调。
调味也寡淡得很,与徐永宁平日吃的玉盘珍馐相比,简直是天壤之别。
助兴的舞乐更是单调缓滞,几个白面黑衣的乐师咿呀吟哦,伴着节奏迟缓、令人昏昏欲睡的舞蹈。
徐承宗早已看得腻烦,面沉如水,颇不耐烦。
徐永宁倒是初睹此景,尚存几分新奇,暂且放下筷子,颇有耐心地观瞧起来。
宴席终了,山名彦八郎亲自在前引路。
将二位贵人送至城下町中一处最为清静雅致的宅邸,作为下榻之所。
入了厅堂,山名又躬身说了许多奉承话,这才谦卑告退。
临出门时,他轻轻击掌两下。
应声而入的是几名身着艳丽和服的倭国女子,个个低眉垂眼,屏息侍立一旁,其用意不言自明。
徐永宁风尘仆仆一日,又饮了些寡淡倭酒,正觉无聊困倦,见状不由精神一振。
他本是风月场中惯客,目光一扫,便已落在其中一位绝色女子的身上。
此女不仅容色殊丽,眉目间更藏着一丝怯生生的贵气,宛若落难公主,格外惹人怜爱。
他嘴角刚扬起一丝笑意,准备享用这份“异国风味”,却听见身旁的徐承宗发出一声轻笑。
“呵,”徐承宗用手肘轻碰了他一下,朝那女子努了努嘴,语带戏谑:“永宁,你倒是好眼光,一眼就挑中最特别的那个。”
徐永宁挑眉:“哦,莫非此女还有什么说法?”
徐承宗凑近几分,轻笑道:“此女是山名彦八郎新娶进门的正室夫人。嘿,这厮为讨你我欢心,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,竟连炕头之妻都拱手送人。”
言罢,他自己毫不客气,搂过另一名姿容出众的女子,朗声笑着便往厢房走去。
徐永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。
他再度看向那女子,只见她身子微不可察地发颤,螓首深垂,一双纤手紧张地绞着衣带,分明并非心甘情愿。
他徐永宁自是贪欢恋色,却从无侵占人妻之癖。
那山名夫人见徐永宁久久不语,用生硬的汉语怯生生地开口,重复着丈夫教她的话:
“小公爷…夫君吩咐…若能有幸……蒙天朝血脉垂青……是山名家无上荣光……”
“光荣?”徐永宁嗤笑一声,打断了她。
他走到主位坐下,看也没看那女子,自顾自倒了杯茶。
“回去告诉山名彦八郎,我大明乃是礼仪之邦,不兴你们倭国这套。”
遂一挥手,漠然道:“去吧。”
那女子愕然失色,脸上一阵青白,终究不敢多言,惶惶然敛衽一礼,踉跄退去。
送走这女子,徐永宁独自坐在厅中,看着摇曳的烛火,冷笑一声:“倭人……真是未开化的蛮夷,巴结人都巴结得如此下作,令人作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