诸国使节见了皇帝,领了海贸新规,近日里可谓忙得脚不沾地。
大明的官方远洋船队不日即将扬帆,他们需得抓紧打点行装,随这支雄壮的舰队一同归国。
如今开海尚不足一年,浩瀚大洋之上仍不乏风波与盗匪,小邦使节是万万不敢独闯鲸波的。
更何况,好不容易来天朝上国一趟,岂有空手而回的道理?
商人们的耳目最是敏锐,早嗅得此处商机,纷纷携样货亲至馆驿周遭招揽生意。
会同馆左近的街市,可谓人声鼎沸,异域口音的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。
暹罗、占城的使臣望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眼花缭乱,却又怕买了次货,只得围着那位神情倨傲的朝鲜正使请教。
“诸位可知,这丝绸与丝绸,亦有云泥之别。”朝鲜使臣韩确捋着短须,眼皮微抬,指着一位正在采购杭绸的琉球人,用汉语道:
“此等货色,不过是江南商贾百姓所用,虽也算精美,却终究是民物。”
暹罗、占城的使臣闻言一惊,那丝绸光洁细密、熠熠生辉。
在他们国中已是贵族争抢的珍品,在此地竟只算平常民用?
韩确见众人面露难以置信之色,心中享受极了,故意停顿片刻,才慢悠悠续道:
“真正的天朝气象,诸位尚未得见。金线银线,织金蹙银,虽也华美耀眼,但在京师顶级贵人眼中,却不免落了声色,略显……俗气。”
他成功吊起所有人的好奇,这才显露得意之色,压低嗓音道:
“真正顶尖的物事,讲究的是个奇巧和清雅。前朝宋人便有百金难买一匹的罨画罗,而我大明工艺之精,更胜前代!譬如那用藕丝织就的夏布…”
“藕丝?”一位暹罗使臣忍不住失声惊呼,“那……那莲藕中的细丝,如何能织布?”
“如何不能,此处可是天朝。”韩确要的就是这个效果,脸上得意之色更浓。
“此乃宫中专为皇家秘制的法门,取藕丝清、凉、透、软之性。制成衣料,在日光下淡紫流转,如烟似雾,浑然不似人间织物。”
“因其极耗人工,百亩藕田也难出一两丝,故而成布之后,寸缕寸金亦难估其价!”
说罢他整肃衣冠,朝皇城方向郑重一揖,脸上泛起无限荣光,似陷入追忆:
“前些日子,本使得蒙摄政王殿下召见。跪在玉阶之下时,我便瞧见,王爷膝襴袍的料子,竟似无物般轻透飘逸,隐有淡紫色光晕,与那藕丝之描述一般无二!”
“此等天家清供,方是真正的上国气象,绝非寻常之物可比,我等能得见一眼,已是莫大的福分了。”
这番闻所未闻的奇物描述,果然将在场使节全然镇住。
众人个个咂舌惊叹,伸着脖子想象那如烟似雾的藕丝夏布。
再看向韩确的眼神,不禁都带上了几分敬畏与羡慕。
在他们还在为那藕丝袍角而惊叹之时,倭国的两位使节,却对这穷奢极贵的物什并不感兴趣。
定国公府花厅内,徐永宁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。
吹了吹沫子,对下首恭敬站着的细川赖澄道:“你求的事,我知道了,且先下去等消息吧。”
细川赖澄腰弯得更低,急道:“小公爷,敝主上实在是急需这批货以备不测,价钱方面……”
徐永宁眼皮都未抬,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淡的“嗯?”,尾音微微上扬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。
细川赖澄顿时一个激灵,想起日前在会同馆外当街受的杖责,臀股仿佛又隐隐作痛,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。
他不敢再多言,只得深深一揖:“是,小人莽撞了,小人这就告退,静候小公爷佳音。”
说罢,姿态别扭地挪步退了出去。
徐永宁放下茶盏,眉头微蹙,转身便入了后堂。
定国公徐显忠正歪在躺椅里假寐,听到脚步声,才懒洋洋地睁开眼:“人打发走了?”
“爹!”徐永宁语气带着几分焦躁:“晾着他们,抬抬价,这我懂。可您……您怎么能答应卖给他们铁甲和火铳呢?”
“这可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,若叫人察觉,那便是泼天的大祸!”
历朝历代,甲胄都是禁绝于外的重器。
私藏甲胄,直接可以认定造反。
努尔哈赤起兵之时,凭的就是十三副铠甲,足见这东西的重要性。
还有火铳,工部、兵部皆有册录,便是报废,朝廷也有规制。
售卖此物,一旦被人知晓,便是国公府也讨不得好。
徐显忠坐起身,脸上毫无惧色,反而露出一丝精明的算计:“我的儿啊,你只看到了风险,却没看到这里头的泼天富贵。正因是禁物,才有利可图!”
他掰着手指头给算起来:“一副铁甲,军中的成本价约二十两。可到你看看,这两个倭人,肯出二百两来买,这是十倍的利。”
“京营淘汰下来的旧铳,收拾一下,成本不到十两,转手就能卖到一百五十两以上!天底下哪还有比这更赚的买卖?”
徐显忠起身,得意地捋了捋短须:“咱们也不多卖,就这点数目,塞牙缝都不够,影响不了国朝大局。偷偷运过去,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,倭人知,只要遮掩得好,朝廷哪里会发现?”
徐永宁依旧担忧:“可是爹,出海前,市舶司和巡查御史都会登船勘验,核对货单,计算税银。那些铠甲火铳目标不小,如何能瞒天过海?”
“所以,这事必须得咱们自家的人来办。”
徐显忠眼中闪过一道光,压低了声音,“这便是为父要你亲自跑这一趟的原因。李泰那边,我也会分他一批货,让他走另一路。”
“咱们定国公府的座船出海,市舶司的人多少会给几分颜面,查验起来不过是走个过场。只要咱们明面上的货物,丝绸、瓷器、茶叶的税银足额缴纳,他们不会细细翻检咱们压舱的箱笼。这便是机会!”
他言罢似有些倦,又躺了回去,拉过一张狐裘盖在身上,招手让徐永宁近前。
徐永宁忙端过热茶,伺候他啜饮一口。
“永宁,这一趟,明面上你是倭国售卖其他货物。暗地里,就把这批硬货夹带出去。你的船去赤津凑,李泰的船,让他带着另一批硬货去堺港。”
“记住,只要税银交足。态度放恭敬些,市舶司不会刻意刁难咱们国公府。风险是有,但这富贵,值得冒这个险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