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官方的西洋贸易公司,遵循着季风规律。
只在每年春秋两季,待海上风浪稍息之时方扬帆出海。
当此之时,庞大的官方海贸舰队便会在一支精锐水师的护卫下,自大明浩荡启程。
官方船队的动向,便是整个东亚海疆的晴雨表。
无数民间商贾闻风而动,或依附官船同行,或自行组队尾随。
趁着这半年一度的顺风期,将大明的丝绸、瓷器和茶叶运往四方,又将异域的香料、珍宝与白银载回中土。
因此,每年这两趟航行,将是大明海贸最为繁忙、利润最为丰厚的时节。
值得一提的是,所谓秋季出航,实则往往推迟至农历十月初冬。
盖因这时代的木帆船,终究难与夏季的飓风狂涛相抗衡。
尽管这交易所制度,与海贸券的推行须待来年方全面施行。
然其选址之事,已牵动在场所有使节的心。
交易所落于何处,便意味着未来绝大部分的官方贸易、货物交割与银钱结算将在何处进行。
其地必将商贾云集、货殖繁盛,成为真正的海贸中枢。
其地位之重,不言而喻。
于朝鲜这般中央集权的王国而言,此事并无悬念。
交易所的位置别无二选,自是济物浦(即后世的仁川港)。
此港乃朝鲜毋庸置疑的第一大港,西临黄海,东距国都汉城仅八十余里。
更有滔滔汉江直通城下,水路往来极是便利。
王畿重地的物资集散、官民用度,多赖此港。
将交易所设于此,对于朝鲜而言自是好事一桩。
诸事汇聚一处,既便于王国统筹管理,亦利于征收税赋,符合其政体国情。
然而,倭国的情况却截然不同。
其国地形狭长,诸侯(大名)林立,政出多门,早已隐隐分为东西对垒之势。
其中,掌控畿内及其周边地区的细川氏,与统率西国诸多势力的山名氏。
两家矛盾日益尖锐,几已摆上台面。
依原本历史轨迹,这两大强藩的冲突尚需十数年酝酿。
直至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政晚年因继承人之争,引爆旷日持久的“应仁之乱”,方才彻底爆发。
然在此时空,因大明强势介入,情势骤变。
因成国公击败大内教弘,山名氏白捡了大内氏的四国领地。
而随后解除海禁,那掌控着堺港等畿内要害港口的细川氏,借地利之便,势力亦随之急速膨胀。
一时间,两家皆实力暴增,信心爆棚,觉得自己强得可怕。
正因如此,当山名熙丰竟公然提议。
欲将大明钦设的临时交易所,置于其势力范围内的石见国赤津凑时,在场的细川赖澄惊怒交加。
此举无异于要将未来对明贸易的命脉与主导权,拱手让予山名氏。
若让其得逞,海贸利益尽归西国。
假以时日,山名大军东进,细川家何以抵挡。
是可忍,孰不可忍!
细川赖澄踏前一步,姿态恭敬却语气坚定:
“启禀张部堂,日本诸港,论货物吞吐、商贾云集,无出堺港之右者。此港乃敝国百年来的海贸根基,冠绝诸岛。”
“且紧邻京都、奈良等畿内核心之地,四方物产汇聚,诸路豪商皆熟稔于此。将交易所设于堺港,方不负大明与我日本海贸之重。”
言罢,他侧首瞥了一眼身旁的山名熙丰,语带轻蔑:
“至于某些人所倡之赤津凑,不过边陲小港,舟楫稀疏、货栈简陋,何德何能担此重任?岂不贻笑大方?”
山名熙丰闻言,顿时冷哼一声。
既为细川氏所倡,纵使有理也要反对,何况此事关乎山名一脉兴衰,岂容退让?
他当即扬声反驳:“堺港昔日之盛,人所共知。然其繁荣,泰半倚仗的是走私私贩。天朝何曾予以认可,不过是一处法外之地,黑市杂聚,难登大雅之堂。”
他转而面向张凤,弯腰拱手:
“而赤津凑则不然。天朝宝船首临日本,便泊于此,此乃天意所示。天朝更在此地勘得石见银山,此非天赐之缘又是何故?”
“银矿既开,则货殖有本、交易有资。依外臣愚见,交易所不设于此福地,尚有何处可当?”
细川赖澄在一旁听得暗骂不已:“蠢材,明人夺我银矿,尔竟以为荣?”
可转念一想,银矿位于山名领地,损失也是山名承担,与己无干,便又按下怒气。
山名熙丰见张凤有些意动,再进一步说道:
“张大人,赤津凑现有天朝魏国公坐镇,三千天兵戍卫,港务靖安、海路肃清。我山名氏亦愿全力协同,保准秩序井然、课税清楚。此地实为设交易所最稳妥、最便利之选!”
张凤听通事转译完毕,频频颔首,深以为然。
堺港再富,那也是私商经营出来的局面,朝廷未收其利、反受其乱。
而这赤津凑,有兵有银有地利,才是大明可完全掌握的地方。
眼看张凤已明显流露出属意赤津凑的倾向,细川赖澄心中陡沉,急忙上前一步,试图做最后的挽回。
他急切道:“张部堂,既然一时难以抉择,何不折中处置?于堺港与赤津凑分设两处交易所,并行不悖,岂不两全其美?”
他现在明白,有山名熙丰这无耻小人在此,独占几无可能,只求能分得一杯羹,为细川氏保留一线生机。
堺港根基深厚、商脉通达,只要获得名分,假以时日,岂是僻处西陲的赤津凑所能抗衡?
然而,张凤只是漠然摇头,声音里不带丝毫转圜余地:“海贸新规乃摄政王亲定,朝廷重策,岂能因尔等一国之请而朝令夕改?”
他略作停顿,仿佛施恩般说道:“尔等诉求,本部堂亦非不察。这般吧,倭国交易所便设于赤津凑。待运转数年,倘确有需要,再行奏请王爷,商议增设之事。”
过几年?细川赖澄如遭雷击。
几年光阴,足以让山名氏藉此良机坐大,届时挟海贸之利、借大明之威。
莫说与之争锋,恐怕连细川氏现有的基业都将难保。
家族百年兴衰悬于一线,强烈的愤懑瞬间冲垮了理智。
他再也维持不住恭敬的姿态,猛地抬起头,竟怒视张凤,声音尖利:“我乃日本国正使!交易所关乎我国国运,大明岂能独断,丝毫不顾我方意见!”
他身形本就矮小,此刻昂首逼视,在身形高大、官威肃穆的张凤面前,宛如幼犬向巨人呲牙。
这僭越的举动瞬间点燃张凤的怒火。
番邦小使,安敢如此!
大明一七品御史出使朝鲜,国王亦需以礼相迎。
而今区区倭使,竟敢对天朝尚书如此放肆?
张凤脸色骤然一沉,眼中寒光一闪,只微微侧首瞥了一眼身旁的侍卫。
无需多言,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即上前,驱开众人,一把将细川赖澄死死按住。
一旁的属官即刻高声宣斥:“狂徒胆敢冲撞部堂,依律当杖二十!”
张凤语气冰寒,带着厌弃:“别在会同馆内动刑,有碍观瞻。拖出去,于街口明正典刑,以儆效尤。”
经此一出,他已无意再与这些蛮夷之徒多费口舌,拂袖冷声道:“细则在此,尔等自行观阅。若有异议,具本上奏,不得再行滋扰!”
语罢,不再多看一眼,拂袖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