费信领着几位朝鲜使臣疾步而入,为首的使臣年约五旬,面容憔悴。
一入室内,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以头抢地,声音哽咽难言:
“下国小臣,朝鲜议政府左议政韩确,叩见大明摄政王殿下,殿下千岁。”
其身后几名副使也随之跪倒,低声啜泣。
朱祁钰抬手道:“韩议政请起。何事如此悲切,但说无妨。”
费信代为禀告,语气也低沉了几分:“王爷,朝鲜国使带来国丧噩耗,朝鲜国王李珦已于上月薨逝了!”
韩确泣声道:“回禀殿下,我国大王乃世宗大王之子,于景泰元年继位,勤政爱民,奈何天不假年。国不可一日无君,宗庙大臣会议,已奉大王嫡子李弘暐为嗣。”
朱祁钰闻言,微微颔首:“贵国大王英年早逝,实为憾事。”
朝鲜世宗李裪的功绩还是很大的,他创制韩文、编撰《训民正音》。
现在这韩文主要是给平民用的,朝鲜的贵族老爷们可不会用。
他们都是以用汉文,说汉话为荣的。
不过嘛,除了这个世宗,朱祁钰对其他朝鲜国王就不算很熟了。
这个刚死的李珦,朱祁钰唯一还记得的事情,便是此前缺铁,让朱仪去高价买了点铁回来。
哦,好像还记得一个,那人庙号跟世宗有点像。
韩确接着恳求道:“谢殿下体恤。依礼制,群臣拟为大王上庙号文宗,谥号恭顺。”
“然世子殿下年幼即位,更需上国大明皇帝陛下颁赐册封诏书,以正名分,安邦定国。万望天朝速遣天使,主持大典,朝鲜上下,永感天恩!”
说罢再次叩首。
“准了。”朱祁钰干脆利落地应道,“本王即刻禀明皇上,遣使吊唁并主持册封,此乃大明份内之事。”
韩确脸上露出感激之色,似乎松了口气,但随即又现出几分犹豫。
他斟酌着语句道:“殿下天恩,下臣……下臣还有一事禀奏。嗣君年幼,冲龄践祚,国政繁巨,需德高望重之宗亲辅佐。先大王之弟,首阳大君李瑈,贤名素着,且对殿下您仰慕万分!”
“哦?仰慕本王?”朱祁钰挑了挑眉,却是觉得这首阳大君,好像,有那么点熟悉的感觉。
“正是!”韩确仿佛找到了由头,语气都顺畅了些,“首阳大君常言,大明摄政王殿下辅佐幼主,匡扶社稷,乃千古贤王之楷模。”
“他亦愿效仿殿下,恪尽臣节,尽心竭力,辅佐新王,总摄国政。此亦朝鲜国臣民之共愿,恳请殿下允准!”
“首阳大君……李瑈……效仿我?”
朱祁钰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,脑中仿佛一道电光闪过。
对了!首阳大君,不就是那个后来篡了自己侄子王位,成了朝鲜世祖的家伙吗。
卧槽!
效仿我辅佐幼主,放他娘的屁!
老子的摄政,是土木堡之后二十万精锐尽丧、皇帝被俘、京城危在旦夕,天下无主,太后下诏,百官泣求,不得已而为之的救国之举。
此乃挽天倾于既倒的非常之法,岂是太平年月里阿猫阿狗都能来沾边的寻常职位?
即便如今,本王依旧总揽国政,所为也非贪恋权位。
一是要革除积弊,推行新法,让我大明强盛起来,不再受辱于外虏。
再则要悉心教导见深,待其成年成才,明了为君之道、治国之术。
本王自当效仿古之周公,归政于君,安享藩王之乐。
我走的乃是伊尹、周公的匡扶正道,你首阳大君一个造反宗室,也敢妄言效仿。
分明是包藏祸心,欲行篡逆之举,却想拿本王的名头来当遮羞布。
若让你得逞,天下人将如何看我。
真是其心可诛!
这念头一起,朱祁钰顿觉一股邪火直冲顶门,看这朝鲜使臣都觉得不顺眼起来。
“世子既已正位,朝鲜亦无大战乱,正该是文臣辅政、共保社稷的时候。宗室亲王摄政,权重难制,非国家之福,此乃古今通理!”
韩确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一哆嗦,愣在当场。
朱祁钰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,斩钉截铁地说道:
“首阳大君既有忠君爱国之心,便当好生安守臣位,做一贤臣表率,而非觊觎非分之权!依本王看,朝鲜国政,由议政府众臣合议辅佐,方是正途!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锐利如刀,盯着韩确,一字一句地补充道:“你回去告诉首阳大君,他的仰慕,本王消受不起,让他谨记自己的本分。”
“更要让他明白:大明为朝鲜宗主,绝不容许任何祸乱藩国、窥窃神器之举。若有人心生妄念,行悖逆之事……”
朱祁钰冷哼一声,“无论他是谁,我大明的王师,必将拨乱反正。”
听得此语,韩确吓得汗流浃背,魂飞魄散,哪里还敢提什么效仿摄政王。
他连连叩首:“下臣明白,殿下息怒。下臣必将王爷天谕一字不漏地带到,绝不敢有负圣恩。”
韩确几乎连滚带爬地告罪退下。
朱祁钰脸上的怒意稍敛,目光转向费信:“费先生,今春随成国公南下,远至满剌加,辛苦了。那边情形如何,可与永乐年间的记载相符?”
费信上前一步,神色凝重地回道:“回王爷,情形……大不相同,甚至可说令人心忧!”
他语气沉重,“那满剌加(马六甲)早已非昔日恭顺藩篱。其国自谓苏丹,举国皈依天方教,国中中华衣冠、我朝礼仪,几近绝迹。”
“对我大明,虽表面尚存礼节,然臣观其君臣神色,其敬畏之心早已荡然无存,言语举止间,反透着几分倨傲疏离!”
朱祁钰闻言,眉头紧锁,踱步至一旁书架,稍作翻找,抽出一张泛黄的永乐年间海上舆图,在案上铺开。
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满剌加的位置,沉默了片刻。
“狼子野心,忘恩负义之徒。”他冷声道,随即手指敲了敲那片狭窄的海峡。
“然,其地实在太过紧要。欲下西洋,通商护侨,此控扼东西洋咽喉之地,必牢牢掌握在我大明手中。”
费信立刻点头附和:“王爷明鉴!正因其地关键,且其心已变,洪保公公方才特意寻回了旧港宣慰使施进卿之孙,施济民。”
“旧港?”朱祁钰略作寻找,便在满剌加南边,海峡对面,看到舆图上标注的位置。
“那么洪保的意思是?”
“正是。旧港虽衰,名分犹在,且施家世代感念天朝恩德。洪公公与成国公之意,乃是再次扶持旧港,恢复旧港宣慰司之名。”
“借其力重返海峡,建立补给基地。如此,既可遏制满剌加,亦能为日后大军南下西洋,奠定根基。”
旧港本是汉人聚集之地,曾帮助郑和平定海盗。
朱棣设立旧港宣慰司,赐封施进卿为首任宣慰使。
其因大明海航而兴,也因其而衰。
朱祁钰听后,仔细看了看舆图,略作思考后,缓缓开口:“旧港要扶,满剌加……也不能放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