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京师,颇有几分凉意。
这日午后,阳光正好,暖融融地洒在郕王府的后花园里。
“沛弟,看好了,要这样玩。”
年轻的皇帝身着便于活动的曳撒,正对乳娘怀中咿呀学语的婴孩示范着。
朱见深轻巧地从滑梯滑下,转身时衣袂翻飞。
使得朱见沛瞪圆了乌亮的眸子,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连声嚷着:“玩!玩!“
朱祁钰在一旁道:“深哥儿,你都多大了,还爱玩这个。”
朱见深辩解道:“这是教沛弟,又不是我要玩。”
随即,他从乳娘怀中接过朱见沛,抱着他爬上了滑梯,一起滑了下来。
小家伙更是欢喜,咯咯的笑个不停。
刚把朱见深接到郕王府时,弄出滑梯给他玩,如今连自己的儿子也跟着玩上了。
两个孩子玩得开心,笑声就没断过。
朱祁钰立于一旁,自是欣喜得很。
这时,花园月亮门处,王府大太监兴安的身影出现了。
他没有贸然走近,只是站在远处,微微躬身,目光投向朱祁钰。
朱祁钰见他脸色有些严肃,知是有要事。
便道:“深哥儿,你先陪沛儿玩,叔父处理点事。”
朱见深抬头看了一眼兴安,聪慧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,乖巧地点点头:“王叔忙便是。”
“王爷,”兴安趋步近前,从袖中抽出一份密封的铜管,上面贴着代表最高紧急程度的锦衣卫标记。
“王爷,韩指挥使八百里加急。“
朱祁钰接过铜管,利落地拧开,抽出里面的纸条。
情报很短,但内容却都是朱祁钰最关心的。
「也先避石亨后,遇阿剌知院,惨胜一阵。又与朵颜卫于漠北边缘遭遇,爆发激战。战后,也先及其亲卫不知所踪,疑已败亡。然,未见太上皇踪迹。末将推断,恐凶多吉少。详情仍在探查。」
就这么没了?
一时间,朱祁钰竟有些恍惚,朱祁镇,居然就这么没了。
不过也有些安心,最麻烦人没了,不用担心他再搞一出夺门之变。
就在这时,朱见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:“叔父,是边关的急报吗?”
不知何时,他已经走了过来,脸上还带着刚才玩耍后的微红,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属于皇帝的冷静。
他玩闹时挽起的袖子尚未放下,露出少年人纤细的腕骨。
朱祁钰看着他,深吸一口气,将心中的波澜压下,将那密信递给了朱见深:“陛下也看看吧。”
朱见深接过,仔细看完。
“看来也先已经败亡。”他的表情异常平静,甚至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既然父皇也寻不着了,依礼制,是否该让礼部廷议,为父皇上尊谥,庙号,以示终礼,安定天下人心?”
他没有问“父皇还活着吗”,也没有流露出悲伤。
而是直接跳到了最程序化、最政治正确的那一步,为一个已死的皇帝盖棺定论。
“王叔以前教过朕,为君者当以社稷为重。父皇当年一意孤行,致使二十万精锐丧尽,山河破碎,实为大明之罪人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那份情报,最终看向朱祁钰:“如今的大明,有王叔,有朕,有蒸蒸日上之新气象,不该再为一个过去的罪人过多牵扯心力。早日定论,于国更为有利。”
朱祁钰心中一震,没想到平日灌输的务实、以天下为重的理念。
已被朱见深彻底内化,并用在了评价朱祁镇身上。
他缓缓摇了摇头:“陛下能如此想,甚好,说明你已懂得何为帝王之责。只不过,漠北广阔少人,还需详查方能定论。“
“哦。”朱见深若有所思,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:“明白了,那王叔让韩忠再好好查一查。”
朱祁钰见他这般严肃,走到滑梯前,抱起朱见沛道:“先别想那些烦躁事,来好好玩玩吧。”
朱见沛伸手指着滑梯道:“玩,玩。”
看着这可爱的小子,朱祁钰只觉得满园秋阳都暖了三分。
玩了许久,虽然朱见沛还想再玩,可他身上已是一身的汗,被送给嬷嬷,带去清洗更衣了。
朱祁钰拍拍衣袖道:“深哥儿,你也早点去休息。明日还要继续去文华殿,同大臣们商量海贸卷的事情。”
河套大战后,石亨因投鼠忌器之故,没能剿灭也先。
故而也先的去向,以及在他军中朱祁镇的情况,就成了大明群臣们最为关心的事情。
这事,可不止是韩忠在查,其他人也是各施手段,纷纷派遣人去草原,欲要探个究竟。
他们与韩忠一样,也得了差不多的消息。
文渊阁内,于谦收到边镇传来的类似线报后,沉默良久,最终只是将纸条在烛火上点燃,化为灰烬。
他望向北方,低声自语:“也好……如此,社稷安矣。”
现在的皇帝虽是年幼,但聪明睿智,假以时日必是一代明君。
而摄政王,锐意改革,短短几年,顺天府就变了一副模样,部分政策更是已惠及天下。
虽然王爷的有些操作,连他都一时看不懂,但总体看来,王爷总是带着大明,向着好的方向行驶,并无太大差错。
于谦可不愿在这大明蒸蒸日上的时候,那太上皇回来搞出什么乱子。
而此刻,武清侯府邸内,气氛却截然不同。
石亨“砰”地一拳砸在花梨木桌上,震得酒杯乱响。
他面前也摊着一封密信,内容大同小异。
“也先竟然死了?”
“这狗鞑子,居然就这么便宜地死了……这泼天的大功,本该是老子。”
石亨好一顿发泄,才终于平静下来。
“反正鞑子杀不完,总能得到功劳的,日后老子至少混个国公才像回事。”
他喃喃自语,灌了一大口酒,“当时若是老子不管不顾杀过去,刀枪无眼,万一真把太上皇给弄死了,这弑君的天大罪名,岂不是要扣死在老子头上。”
想到这里,他竟觉得自己当初按兵不动,简直是英明无比的决定。
但这股庆幸很快又被强烈的怨愤所取代,他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脚凳,怒骂道:
“可老子有什么错!老子明明是顾全大局,保住了皇家体面。没有功劳,总该有苦劳吧。”
“凭什么朝中那几个酸臭御史弹劾老子畏敌不前,王爷就真信了,连点奖赏都没有。他朱……王爷难道忘了,是谁在北京城下给他卖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