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旁的细川赖澄一听就急了。
细川家的势力虽远在京都,但对成国公的那一战也是如雷贯耳。
更何况,细川氏还牢牢掌控着堺港与博多港这两处海贸要津。
平日里接触商贾无数,对大明自然也了解得更深。
自从大明占据石见,开挖银矿。
并以强大海军为后盾大肆通商以来,倭国的格局已天翻地覆。
山名氏接手了大内氏的地盘,势力迅速扩张。
更关键的是,如今名义上执掌石见国的大名山名彦八郎,也被视为山名一脉。
山名宗全屡次向驻守石见的魏国公示好献媚,俨然搭上了大明这艘巨舰。
其势力被称为“西军”,风头一时无两。
与之对应的,便是“东军”。
现任幕府管领细川氏,架空将军,把持京都朝政,本就是一方霸主。
其麾下更握有堺、博多两大港口,从蓬勃发展的明倭海贸中获利匪浅,实力同样与日俱增。
东军握有贸易港口,西军倚仗大明驻军。
两强相争,倭国境内的矛盾日益尖锐,大战仿佛一触即发。
在此关头,细川赖澄岂敢坐视山名熙丰购得明国利器?
他急忙对徐永宁道:“贵人明鉴!山名氏割据西国,已成袁术一般的祸患!若再售其军械,无疑是助其獠牙,彼等必反,届时我日本国社稷倾覆,生灵涂炭啊!”
山名熙丰顿时勃然大怒,反唇相讥:
“你细川氏欺君罔上、架空将军,与曹贼何异!我山名若不自保,岂不任你宰割?!”
两人顷刻间撕破脸皮,竟不顾场合,当着诸国使节的面用倭语激烈对骂起来。
语速极快,言辞激烈,让一旁的通事都反应不及。
骂到兴处,二人更是扭打作一团。
会同馆内不许携带兵刃,几个回合后便成了最原始的缠斗,抱在一起于地上翻滚。
场面一时聒噪混乱,却也引得周遭众人津津有味地围观。
这时,一人从外进入大堂,轻咳一声。
有眼尖的侍者连忙大喊:“费大人来了,快把它们分开!”
来人正是曾随三宝太监下西洋的通事费信,他身后还跟着几名衣着麻布之人。
此次成国公朱仪南下南洋、接引诸国使节,便暂由他负责会同馆事务。
诸使节都认得他,连忙用刚学的汉人礼节,向其行礼。
费信径直用倭语斥责细川与山名二人:“尔等有何恩怨,本官不管!但在我大明疆土,都需恪守规矩,安分些!”
两人顿时噤声,慌忙起身,恭敬行礼,连称不敢。
费信又对徐永宁道:“小公爷,此处乃朝廷招待各国使节之重地,还请您以大局为重,少来为妙。”
徐永宁已探得想要的消息,无意久留,客套两句便带人告辞。
待其离去,费信方对身后那几位麻衣者道:“走吧,本官这就带你们去求见王爷。”
郕王府的会客室内。
李侃正急迫的说道:“王爷,您开放河套商屯。京中勋贵、豪商巨贾已闻风而动,大肆圈占沃土。”
“下官只怕…只怕这云中府尚未兴起,便已沦为私产,朝廷课税无门,这开发河套之大业,终成镜花水月啊!”
朱祁钰安然稳坐,指尖轻叩桌面,淡淡道:“你无非是怕土地尽入豪强之手,百姓无地可种,府衙无税可收,最终这千里河套,反要朝廷不断供给,是也不是?”
李侃重重点头:“正是此理!自古豪强田连阡陌却隐匿田亩,逃避税赋。朝廷岁入之重担,尽数压于小民之身。”
“民不堪负,则鬻卖田产,富者愈富,贫者愈贫。此乃历朝覆灭之痼疾!若河套重蹈覆辙,要之何用?”
朱祁钰闻言,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:“关于此节,你却不必忧心。这次派你前去,只需盯紧他们,圈了地,便要好生耕种,莫使良田抛荒。至于税赋…”
他语气微顿,流露出强大的自信:“他们自会一分不少地缴纳。”
李侃一怔,面露困惑。
不待他细想,朱祁钰又吩咐道:“对了,你此行顺道查验一番,前次派去的官员,可曾依本王方略,好生教导孛罗、翁里郭特诸部垦荒筑城之事?”
此话一出,李侃的困惑瞬间转为愕然。
接纳蒙古部族内附并非新鲜事,朵颜三卫便是先例。
朝廷惯常之法,无非划赐草场,令其自治游牧。
按时朝贡,战时征调其兵,行以夷制夷之策。
然而,朝廷竟主动派遣官员,教其筑城定居、犁地农耕?
这简直是闻所未闻。
李侃忍不住脱口问道:“王爷,此举…恕下官愚钝,此举深意何在?若其部族习得农耕,定居城郭,实力大增,万一他日如朵颜三卫般反复无常,岂非…岂非养虎为患?”
朱祁钰却浑不在意,语气反而更进一步:“这算什么?待其安定下来,本王还要在其地兴办县学,延师授课,允其优秀子弟参加科举,入朝为官。”
“什么!”
李侃仿佛被雷击中,猛地后退半步,脸上血色尽褪,声音都有些发颤:
“王...王爷!此举...此举亘古未有!朝中诸公,天下士子,必将哗然!这...这如何能行?”
“又如何不行?”
朱祁钰被他剧烈的反应逗笑了,起身踱步至窗前,望着窗外悠然道:
“李卿,你且细想:若有一鞑子,不再游牧,转而耕田;不再住毡帐,而居砖房;不习弓马,转而攻读诗书,言行举止皆依汉礼,精通儒家经典,还能考取科举功名…那你告诉我,他,还是鞑子吗?”
李侃怔在原地,喃喃道:“王爷的意思是…化夷为夏,将他们…都变成汉人?”
“先贤有云:诸侯用夷礼则夷之,进于中国则中国之。”
朱祁钰回身,目光灼灼,“自商周以来,华夏自河洛一隅,拓土开疆至今日两京一十三省。何处原本非是蛮夷之地,何人先祖非是蛮夷之属。”
“皆是以文教敷治,以礼乐化之,方成今日之华夏。草原之民,为何便不能循此大道?”
一席话如醍醐灌顶,李侃心中巨震。
先前所有困惑顷刻烟消云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与钦佩。
他当即整理衣冠,躬身下拜,语气激动而诚挚:“王爷深谋远虑,思接千载,下官…下官拜服!此乃釜底抽薪、根绝边患之万年策!若成,功在千秋!”
他万万没想到,郕王收纳孛罗等部,图谋竟如此深远。
不以刀兵相逼,而以文教融之。
化敌为民,实乃上策。
朱祁钰虚抬右手:“免礼。你也莫将此事想得轻易。移风易俗,非一日之功,须得持之以恒,循序渐进。其中艰难,恐超你我想象。”
李侃神色一肃,郑重应道:“下官明白!纵有千难万险,下官亦愿紧随王爷步伐,为我大明开万世太平之基!”
待李侃告退,脚步声远去,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入内,低声急报:“王爷,费信大人携朝鲜使节紧急求见,言…朝鲜王薨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