给官员发放俸禄全部折银的消息传出去,果然收获了一大波好感。
众臣纷纷上表称贺,直把郕王夸得堪比尧舜。
顺带一提,上一个在朝堂上狂吹尧舜的,人已经没了。
午门外那处不和谐的建筑,也早拆得干干净净。
朱祁钰懒洋洋翻着满桌贺表,兴致缺缺,直到朱见深喊了一句:“王叔,你看这本。”
他接过来一瞧,是徐有贞递上来的乡试题本。
奏疏上贴了好几张票拟,红黑墨迹交错,一看便知内阁对此分歧不小。
细看几眼,朱祁钰就明白吵的是什么了。
原来徐有贞提议,加大本届乡试录取举人的名额。
如今朝廷正缺人,多录几个,合情合理,阁老们对此倒没啥意见。
有问题是之后的一条建议。
那就是把上届殿试用的计分制,也给下放到乡试,并且,也附加一道数算卷子。
关于这点,内阁几位就炸了锅。
计分制他们还能接受,但那数算卷子,却是坚决反对。
当初殿试能施行,是朱祁钰搞突然袭击,阁臣们措手不及。
加之会试名次已大致落定,殿试不过是走个过场,这才勉强推行。
现今,徐有贞堂而皇之把这事挪到乡试去,如何能接受。
连于谦都在票拟中写道:“此举不妥。学子寒窗数载,皆攻经义,骤然加试数算,恐失科举公允。”
朱祁钰挑眉,看向身旁的小皇帝:“深哥儿,这事你怎么看?”
朱见深蹙着眉头,一副小大人模样:“科举历来皆考圣贤书,从未有数算一说。贸然加之,我也以为不妥。”
“哦?”朱祁钰笑了,伸手搭在他的肩上,“谁告诉你科举从不考数算?”
“唐代科举,便有明算一科。不过是到了宋朝,那帮文人重道轻术,才把这实用之学给废了。”
前世作为一个程序员,朱祁钰实在想不通,这么重要的基础学科,怎么就能被扔进垃圾堆?
在他眼里,数学这玩意儿,那就是文明进步的基石。
从古至今,管你是造长城还是造火箭,哪个离得开它?
徐有贞这老狐狸,八成是瞅准了他上次殿试搞数算题的花活,故意来拍他马屁。
但不管动机如何,这提议深得他心!
朱见深仍有些不服:“自宋以来,士林皆以圣贤之道为立身之本。若乡试加设数算,岂非令天下学子以为朝廷重术轻道?”
“深哥儿能看到这一层,王叔甚慰!”朱祁钰把他转过身来,正对着说道:“可你细想,若无数算,行军打仗如何计算损耗,治理黄河,如何算定土方,就连你昨日批的漕粮账册,不也是户部算出来的?”
“道,自然要重视,可安邦定国。术,亦不可偏废,能富国强兵。”
他虽然心意已定,却也没急着乾纲独断。
科举事关天下读书人,逼得太紧,万一出个黄巢、张元之流,那乐子可就大了。
于是,他下旨召集群臣,于文华殿开扩大会议。
除了身体不行的胡濙,文官重臣悉数到场。
殿内香烟袅袅,朱祁钰环视一周,也不绕弯子:“今日召诸公来,只议一事,便是徐阁老所提乡试之事。”
“加录举人名额,以应朝廷用人急需,本王觉得可行。至于在乡试中用计分制,诸位可有反对的?”
等待片刻,无人开口。
朱祁钰便道:“那这也算过了。”
“接下来便是加设数算卷之事。”他声音一顿,目光扫过众人,“内阁票拟分歧甚大,科举乃国之大事,就在此议个明白。”
他看向徐有贞:“徐卿,既然是你提议,便由你先说。”
徐有贞早有准备,躬身出列“回陛下、王爷。臣奉旨治河,深入州县,所见所闻,触目惊心!”
“多少州县正印官,竟连简单算数都不通!一应钱粮工程,全凭幕僚胥吏操持。”
“结果呢?贪吏趁机上下其手,蛀空国帑民财。主官竟懵然不知!此非不廉,实乃无能!”
他越说越激动,痛心疾首:“河工之事,毫厘之差便关乎堤坝安危、百姓存亡。”
“故臣以为,通晓数算,是令其具备理事之基,实乃为官之必需!”
徐有贞这番话掷地有声,句句戳在地方行政的痛处。
话音刚落,反对之声立刻响起。
陈循率先出列:“王爷、陛下!老臣以为,徐阁老所议,万万不可!”
“科举取士,旨在选拔通晓圣贤大道、明悉治国之理的正人君子,而非账房书吏!骤然加设杂学,恐乱了取士根本,寒了天下士子之心!”
王直随即接口:“陈阁老所言极是。数算虽有小用,终是末技。士子寒窗十载,皓首穷经,若因一门杂学而落第,岂非本末倒置?”
于谦沉吟片刻,也出列道:“数算确有用处。然科举事关重大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臣恐此举操之过急,反生弊端。或可先在国子监增设算学斋,待有成例,再徐徐图之,方为稳妥。”
殿内多数文臣纷纷点头附和,交头接耳,多是反对之声。
朱祁钰静静地听着,脸上看不出喜怒。
待殿内声音稍歇,他才缓缓开口:“诸公所言,皆有道理。俱是为国思虑,深谋远虑。”
“然,”他话锋一转,目光变得锐利,“徐卿所言地方吏治之弊,亦是实情,且非一城一地之弊。”
“诸公皆为饱学之士,难道真不知这数算,于经世济民、富国强兵之紧要?”
“你们不妨细想,各自衙署之中,每日有多少事务须得计算?”
几位重臣闻言,不由得低头沉思。
兵部的粮秣、军械、城防工事。
户部的税赋、丁口、俸禄发放。
工部的河工、营造、物料采买……
桩桩件件,哪一样都离不开数算。
见火候已到,朱祁钰做出决断:“这样吧,徐有贞所请,增设数算一科,准了。”
此言一出,陈循、王直等人脸色一变,还欲开口,朱祁钰抬手止住他们。
“然,”他话锋一转,“正如诸位所虑,不可不顾及天下学子。故本届乡试,数算仅为附加考卷,此卷也只占五十分。”
五十分的分值确实不高,对总分破千的科举,似乎也影响并不算大。
徐有贞何等机灵,立刻抓住时机,扑通一声跪地:“王爷圣明,洞察秋毫。此乃为国选材、兴利除弊之良策。天下学子与万民,必感念王爷恩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