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有贞回京不过数日,便已风风火火接手了乡试。
他正埋首批阅各地呈科举相关事宜,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。
抬头一看,竟是摄政王朱祁钰带着吏部尚书王直、户部尚书张凤一道踏入文渊阁。
阁中诸人一见这阵仗,纷纷停下手中笔墨,起身相迎。
陈循身为首辅,率先开口:“王爷今日亲临,不知有何要事吩咐?”
朱祁钰朗声一笑,自顾自在上首落座:“本王今日来,自然是给诸位报喜来了。”
他目光扫过众人,继续说道:“这几日,第一批出海的商船已陆续归港。光是天津一港,就收了几万贯的商税。”
张凤适时接口,声音里透着几分欣慰:“朝廷直属的大明西洋公司,更是入库二十余万贯。这还尚未计入泉州、广州两港的收益。”
徐有贞何等机灵,当即拱手贺道:“全赖王爷高瞻远瞩、力排众议解除海禁,方有今日国库开源之盛况!”
“谬赞了,”朱祁钰摆摆手,神色却是一转,“皆是诸位臣工用心办事,本王岂敢独占其功?”
他话音稍顿,目光若有似无地瞥过陈循,继续说道:“正因朝廷如今宽裕了些,本王这几日思来想去,深觉我大明官员俸禄实在微薄,决意改一改这祖制。”
一向将祖制挂在嘴边的陈循,此刻竟眼观鼻、鼻观心,一言不发。
朱祁钰心下嗤笑:果然,一旦触及自身利益,什么祖制礼法,统统可放在一边。
他接着说道:“既然朝廷赚了钱,自然不能亏待了诸位臣工。自本月起,所有朝廷官员俸禄,一律停发禄米,全部折为足额新制银钱发放。”
明朝俸禄分两部分,一部分是俸,一部分是禄。
俸便是钞和银,对的,这个钞就是宝钞的钞,就是纯废纸的那个宝钞。
至于禄,本该发放米粮,谓之“本色米”。
其实吧,就算在俸银坑了官员,若禄米能如数发放,也能让许多官员不至于去贪。
可是,大明在发禄米的时候,也玩折色制度。
有点良心的时候,就折物,好点的还能折到布匹绢帛。
更多时候,干脆又折成了那一文不值的宝钞。
名义上,一个七品知县年俸九十石米。
若真能实打实到手,虽发不了财,但也足以维持体面生活、养活几个幕僚差役。
但经过朝廷这一番骚操作,落到手里面的连自己都养不活。
这般情形,叫那些本无心贪墨的官员,又如何能守住底线?
朱祁钰此举,至少能让那些尚有操守的官员,不必再为柴米油盐发愁。
他随即又抛出一句:“这还只是第一步。待朝廷财政再宽裕些,本王还打算为百官普涨俸禄!”
此言一出,满阁动容。
就连陈循也抚须点头,露出笑意:“王爷此议,深得人心!革弊兴利,正当其时!此等利国利民之良策,下官第一个鼎力支持!”
其余阁臣虽未直言,但神色间皆是掩不住的欣喜。
他们虽不靠俸禄过活,但此举能惠及百官,自然乐见其成。
朱祁钰心中暗笑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本王能有这份心,也得靠你们这些能臣干吏把海禁开了,把商税收上来。”
“开源节流,开源在前嘛!行了,这事就这么定了,吏部、户部,你们俩赶紧拿出章程来!”
就在朱祁钰于内阁宣布加俸之时,第一批出海的商船,已陆续驶回港口。
因夏日将至,海上风波渐起,一般商船可不敢这个时候还呆在外海。
这些日子,天津卫码头比往日更加喧嚷。
到处都是拉纤的,搬货的,人声鼎沸,货堆如山。
沿岸酒肆茶楼里,挤满了刚从海上归来的商人。
空气中弥漫着酒气、汗味和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。
“亏了亏了,这回真是亏大了!”一个穿着绛红绸衫的王掌柜灌了口酒,连连摇头。
对面的孙掌柜嗤笑一声,夹起一块肉放入嘴中:“王老哥,你这话说出来谁信?你那一船上好的浙直生丝,到了倭国京都,怕是被那些公卿贵族抢破头了吧?还在这跟我哭穷?”
“生丝自然是赚了点辛苦钱,”王掌柜摆摆手,一副不提也罢的模样,“可坏就坏在我贪心了!回程时看倭国的漆器、描金扇子新鲜,进了整整半船。”
“谁成想回来根本卖不上价,样式太怪,没人认呐。里外里一算,再扣去王爷定下的一成半的税,唉,这趟跑下来,怕是少赚了三成!”
他这话一出,旁边几桌的掌柜都笑起来,有人高声打趣:“王掌柜,您这亏法,我们可是求之不得啊!”
孙掌柜也笑着摇头:“知足吧你!我跑了两趟朝鲜才是真悬乎。头一趟还好,第二趟正赶上朝鲜国王病重,市面上人心惶惶。”
“我见势不妙,赶紧收了一船粮就回来了。幸亏摄政王殿下有令,运粮回程免税,要不这趟可真就白跑了。”
正说笑着,楼梯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。
众人回头,只见广发商行的李泰满面红光地踱步上来,一身杭绸直裰崭新挺括,一看就知是刚做了好买卖。
“诸位掌柜,都在呐?看这架势,都是满载而归啊!”李泰拱手笑道,声音洪亮,意气风发。
王掌柜忙拉他坐下,亲手斟上茶:“李掌柜,快坐快坐!我们这点小生意算什么,听说您走了定国公的门路,这趟怕是赚得盆满钵满了吧?”
李泰连连摆手,嘴上谦虚,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:“哎哟,王老哥可别抬举我。不过是替定国公他老人家跑跑腿,去了趟倭国的石见。”
“承蒙魏国公关照,引荐给那边的山名家主,做了点微不足道的小生意,运回些铜料、硝石矿罢了,都是些笨重东西,赚点脚力钱。”
孙掌柜惊呼:“铜料硝石?这可是紧俏货!李兄这回怕是数钱数到手软了吧?”
席间顿时一片羡慕的啧啧声。
李泰嘿嘿一笑,既不承认也不否认,只道:“都是为主家办事,落在我自己手里的,也不过是喝口汤罢了。”
他那掩不住的得意神色,早已说明这汤中有多少油水。
席间众人暗暗记下,秋后风浪平息,说什么也得去石见国走一遭。
若能搭上魏国公这条线,还怕没有发财的门路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