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部会客厅内,黄花梨茶几上茶水氤氲,冰裂纹窗棂透进午后斜阳,却驱不散几位大佬眉宇间的暗流涌动。
石璞端起官窑青瓷盏,啜了一口,打破沉默:“萧总宪,听闻昨日陈镒回京了?可是徐阁老与沈藩台那桩公案,已有定论?”
萧维祯捻着稀疏的胡须,长叹一声,官袍袖子跟着抖了抖:“沈文渊这回……算是栽了,谁能料到,他竟犯这等蠢!”
他放下茶盏,长叹一声:“为一己私怨,胆敢卡剿匪军粮,简直是利令智昏!”
“哦?”石璞眉头微蹙,面上露出几分疑惑,“徐阁老与沈藩台素有嫌隙,本官是听闻过的。可……仅因此便行此等自毁前程之事,沈藩台不该如此短视才是。”
陈循眼皮都没抬,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笑意,慢条斯理道:“二位,还是把问题想得浅了。沈文渊此人,岂是那等意气用事的莽夫?”
石璞和萧维祯同时望向他:“哦,这其中难道还有其他隐秘不成?”
陈循这才睁开眼,慢慢道:“徐有贞此人,诸位也是知道的,奸佞狡猾。让他巡河,竟狂妄自大,不满足只防住今年汛期。近日他那封要全力整治河道,力保黄河十年无恙的奏疏,你们都看过吧?”
石璞一愣,没明白怎么突然转到治河工程上去了。
那封奏疏他自然看过,就在陈镒回京同日,摄政王便下令,命新任安固伯周墨林带工匠赴山东,就近炼制铁土,支援徐有贞治河。
同时征发附近数个州府,近十万徭役的政令也已经发出,这摆明了是要大搞一场。
石璞一时没接上陈循思路,出言问道:“本官自然知晓此事,可这与沈藩台又有何关系。”
陈循轻笑一声,打断他,手指在茶几上轻轻叩了两下:“石尚书,你再往深了想。如此浩大的治河工程,牵扯山东全省物力财力,需得统一调度。摄政王若在山东设一个巡抚,总揽三司,居中协调……沈文渊这个布政使,届时该处于何等位置?”
石璞脑中灵光一闪,恍然大悟,倒吸一口凉气:“治河之前,他沈文渊是山东名副其实的一把手。若设巡抚,他便要屈居人下!”
萧维祯眉头紧锁,仍有些不解:“可这巡抚终究是临时差遣,工程一毕,三五年内必撤。他沈文渊连这点时日都忍不得,暂避锋芒,以待后日便是。”
“萧总宪啊,”陈循摇头:“自宣德爷起用巡抚以来,此职虽名义上属临时,可你瞧瞧,这十数年间,其权柄之重,管辖之广,早已非昔日可比。太祖爷的三司分权之制固然精妙,然遇大事则易生推诿掣肘!反倒是这巡抚,权柄归一,号令畅通,更利国事。此乃大势所趋,非人力可逆也。”
萧维祯喃喃:“原来如此……诶,这岂非更改祖制?首辅竟不反对?”
陈循端起茶盏,轻吹浮沫,淡淡道:“于国有利,为何要反对?祖制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若事事拘泥于旧制,岂非自缚手脚?再说了,”
他话锋一转,眼底掠过一丝讥诮,“这巡抚之设,乃为统合事权、提升效率,与我等文臣共治天下的理念并无冲突。倒是某些人,处处打破祖制,扰乱国体,那才真正值得警惕。”
萧维祯若有所思,正要再问,厅门却“哐当”一声,被人毫不客气地从外推开!
石璞被打断思路,心头火起,抬眼就要斥责是哪个不开眼的胥吏。
只见门口光影一暗,一个魁梧的身影当先踏入,身着麒麟补子侯爵常服,龙行虎步,正是武清侯石亨。
他身后跟着一脸阴沉的前军都督孙镗。
石璞脸色一沉,压着火气,生硬问道:“武清侯,不知你来我工部,有何要事?”
“寻你问问甲胄之事。”石亨目光一扫,仿佛这才看见陈循与萧维祯,“哟,首辅和总宪也在?正好,一块儿聊聊!”
说罢自顾自撩袍坐下,拎起茶壶就给自己斟了一杯。
石璞心中冷笑:甲胄之事何须他这军方第一人亲自来寻工部?分明是个幌子。
果然,孙镗紧接着便粗声道:“还不是为你工部那位新封的伯爷,你们就干看着王爷封一个匠人当伯爷?”
陈循轻咳一声,语气平和:“周墨林是有举人功名的,正经科举出身。”
“哼!举人又怎样?”石亨重重一拍茶几,震得茶盏乱跳,茶水泼了一桌,“干的还不是匠人的活计!王爷封爵时你们都在场,为何不出言谏阻?”
说罢,怒目扫视三人。
石璞被那目光刺得有些烦躁,没好气地回道:“怎未劝阻,当时便已据理力争!可陛下和摄政王心意已决,金口玉言!我等身为臣子,难道还能抗旨不遵?”
孙镗更是不忿,声音拔高了几分:“陈首辅!你们内阁手握票拟之权,不拟旨他这爵位能封得成,还有萧总宪!”
他猛地指向萧维祯,“六科给事中不是有封驳圣旨之权吗?为何不用?就让那封匠人为伯的旨意,这么轻飘飘地发了出去?朝廷勋贵的体面还要不要了!”
这两人毫无风度,闯进来便是一通兴师问罪,劈头盖脸,唾沫星子都快溅到几位大佬脸上。
萧维祯最是无语,六科给事中跟他督察院有何关系,这孙镗连权责都搞不明白,也好意思过来质问?
六科给事中自从潘荣尧舜之事后,可老实了许多,结绳居还在午门外立着呢。
陈循不动声色,以袖掩鼻,心下鄙夷:
果真是粗鄙武夫,分明是对摄政王心存怨怼,却来我等这里撒气。
转念一想,反倒觉得周墨林封爵未尝不是好事,匠人与丘八,本就一路货色。
心中虽然鄙夷,脸上反而浮起几分同情,叹道:“王爷此番封赏……嗯,确是有欠考量,过于厚赏了。”
他话锋一转,目光落在孙镗身上,带着几分惋惜:“反观孙都督,西直门血战,几度生死,又随王爷征讨宁化逆贼,鞍前马后。不说功勋卓着,这份忠心苦劳,朝野上下谁人不知,却至今却未得爵位赏赐。这般赏罚,实在……”
“首辅大人说得太对了!”孙镗被被说中心事,一股邪火直冲脑门,再也压不住。
他猛地跨前一步,随意抄起茶盏,也不管是谁的,仰头就“咕咚咕咚”灌了下去。
“噗——!”
他一大口将嚼碎的茶叶狠狠吐在地上,抹着嘴,犹自愤愤不平:“呸!淡出个鸟味,工部衙门连点像样的酒水都没有吗?心里憋闷得慌,喝这玩意儿能顶个屁用!”
石璞见他如此作态,心生不悦,正要开口赶客,却被陈循暗中拉住衣袖。
陈循看向孙镗,微微一笑:“工部衙门岂会有酒?即便有酒,只怕也解不开孙都督心中郁结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