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墨林听了朱祁钰那句自言自语,心头“噌”地窜起一团火,整个人都精神了。
他二话不说,拽上王大锤等一众工匠,没日没夜地扎进一堆粘土石灰里,连吃饭睡觉都在工棚边上解决。
“成了!周主事!成了啊!”王大锤嗓子都喊劈了,手里捧着一把细腻的灰色粉末,激动得直哆嗦。
周墨林熬得眼珠子通红,脸上灰一道白一道,活像刚从灶膛里爬出来。
他咧开嘴,也顾不上体面,抓起那粉末捻了捻,又闻了闻,一股子燥气直冲脑门。
“好!好!”他连说两个好字,跌跌撞撞冲进旁边的公事房,抓起笔,手都在抖,墨点子甩了一纸。
朱祁钰收到上书,得知铁土已成,顿时大喜。
“好,好个周墨林!”他大笑着,将奏报往案上一拍,震得茶盏都晃了晃。
“传本王令!立刻把这铁土给本王铺到阜成门外,医学院的烂泥地基。”
因着上次摄政王亲临玉泉山,铁土之名早就在京里传开了。
这回阜成门外一动工,立马围过来一大帮人,里头不乏干了半辈子的老泥瓦匠。
眼看那些兵仗局的工匠,把这灰扑扑的东西,混着河砂碎石,兑水搅拌成浆糊状。
老匠人们纷纷摇头,私下里嘀嘀咕咕:
“嗬!糊弄鬼呢?水一和就成泥汤了,还能变硬?怕是风一吹就散了架!”
“就是!比咱们祖传的糯米灰浆,三合土差远了!王爷怕是被蒙了吧?”
周墨林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,只沉着脸,指挥若定:“倒,摊平,压实!”
灰浆倾入挖好的地基坑槽,被迅速摊平抹匀。
忙活了大半天,一片灰黑色的平地出现在众人眼前,表面略显粗糙,看着……也就那样。
到了下午,工部尚书石璞也闻讯赶来。
他背着手,踱步到地基边,低头一瞧,只见那摊灰浆正慢慢凝固,看着和寻常泥地差别不大,无非是硬点儿。
他当即嗤笑一声:“这就是铁土?不过如此嘛。大雨一冲,还不是一滩泥汤?”
随即转头斥责周墨林:“你不好好在兵仗局当差,整天琢磨这些歪门邪道!王爷抬举你,赏你个格物院主事,是让你拿这玩意儿糊弄王爷的?”
他越说越气,声音也扬高了:“这可是医学院的地基,用这种泥糊子筑基,将来楼要是塌了,你担得起吗?”
周墨林被他骂得不敢抬头,只小声辩解:“大人…这铁土一日便能凝固,明日…明日便见分晓。”
“一日?”石璞仿佛听到了天大笑话,“修城墙的糯米灰浆,三合土,也要等二十几天才硬透。你这烂泥一天就能硬,荒唐!”
骂了个酣畅淋漓,石璞这才心满意足,一甩袍袖,迈着官步扬长而去。
围观的人更多了,好奇的、质疑的、纯粹看热闹的。
有人按捺不住,趁周墨林不注意,偷偷伸手在那未干透的地面上按了个手印。
有了第一个,就有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没多会儿,平整的地面上就多了好些个深浅不一的手掌印。
周墨林无可奈何,索性搬了个小马扎,就守在地基旁边,眼巴巴地望着那片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灰地。
次日天刚亮,周墨林实在撑不住,缩在工棚角落沉沉睡去。
正迷糊间,外头忽然锣鼓喧天、宏乐齐鸣!
周墨林这段时间太过劳累,睡得太死,居然愣是没有被吵醒。
净街的吆喝声由远及近,侍卫们持戟肃立,将闲杂人等一概屏退。
华盖、旌节、金瓜、宝扇依次排开,一顶明黄鎏金、雕龙绘凤的御辇缓缓停稳。
大明景泰皇帝朱见深,与摄政王朱祁钰相继走下御辇,身后跟着一众绯袍重臣。
在场众人早已跪倒,山呼万岁,千岁。
朱见深虽年幼,但经过朱祁钰的刻意教导,已颇具威仪。
他小手微抬,声音清亮:“平身吧。”
目光好奇地投向那片灰黑色的地面,“朕今日来,是看看王叔说的那个铁土。”
后方,陈循低声问石璞:“石尚书,这铁土当真如此神异,竟劳动陛下与王爷亲临,还把我们都叫来了”
石璞皱眉摇头:“下官昨日来看,平平无奇,并无特别。”
一旁的于谦目光炯炯,看着不远处的地面:“若此物真如传言般遇水变硬,坚逾磐石,倒确实是利国利民之重器!用于河工堤防,或可事半功倍!”
朱祁钰环视一周,没见周墨林,便问兴安:“周墨林人呢?此等场合,他这主事怎么不在?”
兴安赶忙去打探,片刻后回来,面色尴尬:“回王爷…周主事昨夜守在此地,方才仪仗到时,他还在工棚里睡着,没及时接驾…被侍卫押走了。”
朱祁钰一阵无语,摆摆手让人去放他,转而看向石璞:“石尚书,你既掌工部,精通营造,便由你代陛下验看这铁土成效如何?”
石璞本就不信这铁土,当即应下。
他先是在地基上踱了几步,用脚踩了踩,又蹲下身仔细查看。
那地面果然已经凝固,坚硬异常,上面那些手印清晰可见,触手冰凉坚硬。
他心中惊疑更甚,强作镇定,直起身,对朱祁钰拱手:“殿下,按工部查验厂库物料之旧例,当以铁锥试其硬度。若锥入过寸,则判为劣等!”
立刻有侍卫取来一柄沉重的铁锥,石璞亲自监看,指着地面一处平整之处:“落!”
“铿——!”
一声脆响,铁锥狠狠砸在地面上,竟被猛地弹起!
众人定睛一看,地面只留下一个小凹陷。
“嘶——”人群中,几个老匠人倒吸一口凉气,失声惊呼:“天爷!这么硬?!真跟城墙砖似的了!”
“才一天!这……这怎么可能?!”
石璞也是一怔,蹲下身仔细查看,那凹陷竟浅得连半寸都没有。
事实胜于雄辩,他只得转身禀报:“陛下,殿下,锥击试验已过。然医学院地基关乎重大,臣请模拟柱基承重之况,再行查验。”
朱祁钰颔首:“有理,准。”
石璞目光扫向四周,很快锁定附近一块半人高的巨石,指其道:“工部专用的压梁石未在,此石倒也合用,请侍卫们合力移来一试!”
十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立刻上前,围着那块巨大的卧牛石,肩扛滚木,咬牙发力。
只听得“嘿哟嘿哟”的号子声响起,那巨石才在滚木的帮助下,被艰难地推动起来,缓缓滚向地基。
人群中有懂行的匠人低声议论:“这石头少说五百斤…工部压梁石也才二百斤呐…”
“悬啊!这么重,地面要是裂了……”
侍卫们推动着沉重的巨石,在铺设了铁土的地基上来回滚压。
一圈、两圈……地面岿然不动,连条细小的裂缝都没有!
朱祁钰看着石璞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,淡声问道:“石工部,你看这效果,可能承重?”
石璞额角见汗,喉头滚动,艰难地挤出两个字:“……甚好!”
一旁的于谦早已按捺不住激动,上前一步,声音洪亮:“陛下!殿下!此物神异,若能量产。用于山东黄河堤防修补加固,事半功倍,可解水患之忧!”
郭登也眼冒精光:“于大人所言极是!边关诸多堡寨,年久失修,若能用此物快速修筑加固,边关稳固,指日可待!”
这时,周墨林终于被兴安领着,连滚带爬地赶到御前,扑通跪倒:“微臣叩见陛下!叩见殿下!臣接驾来迟,死罪,死罪!”
朱见深笑眯眯抬手:“周爱卿平身,你这回可是立了大功。王叔说,要赏你一个伯爵。”
朱祁钰上前一步,朗声笑道:“周卿殚精竭虑,格物致知,献此铁土,利在当代,功在千秋!本王代天子,特赐尔伯爵之爵,赐号安固!望尔如这铁土一般,安邦固国,永镇河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