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有贞嘴角噙着笑意,踱步回书房。
方才与周秉衡、王守庸一番推心置腹,收获两份沉甸甸的心声,让他心头那口被沈文渊堵住的郁气,总算泄了大半。
目光扫过墙上那幅巨大的黄河舆图,河道的蜿蜒走势如同巨龙匍匐,沙湾一带的交汇点尤其刺目。
兴许是好心情带来的好处,一个念头,骤然劈开他纷乱的思绪。
他猛地转身,朝外喊道:“来人,请赵郎中过来!”
赵荣匆匆赶来,还未站稳,徐有贞便一把将他拉到河图前,手指重重地点在沙湾位置:“本阁有个想法,或可驯服黄河,保其十年无水患之忧!”
赵荣精神猛地一振,眼中迸发出热切:“请阁老明示!”
“看这里!”徐有贞手指在黄河与运河交汇处滑动,“运河经此北上,水量常不足,需引黄河之水补给。这运河,无形中就成了黄河的一条泛道!”
“一旦黄河于北岸决口,洪流必直冲运河河道。朝廷治水,黄河水患尚在其次,保这条漕运命脉不断,才是头等大事。故而从前朝治水开始,多用封堵之法,既想防住黄河水患,又想留足水源补给运河——如此首鼠两端,焉能不出问题?前元以来,黄河屡治屡决,根源就在于此!”
赵荣深以为然,苦笑道:“阁老一语中的。然漕运关乎京师百万军民口粮,不得不保。运河若断,北方便成绝地,饿殍千里只在朝夕。”
他指尖沿着舆图上的虚线勾勒出一个大胆的方案:“主动在此处掘开河堤,引一股可控之水入大清河故道。再于分水口设闸,水少则闭闸,保运河水量;水多则开闸泄洪,分流入大清河。如此,黄河主道压力骤减,运河亦有保障,两河兼顾,十年太平可期!”
“妙啊!”赵荣听得心潮澎湃,几乎要击掌赞叹。
但旋即,现实的冷水泼下,“阁老此策,实乃釜底抽薪之策。然……工程浩大,非一日之功。眼下秋汛已至眉睫,上游水报频传,洪峰就在这两日。当务之急,是顶住这最后一波,否则一切皆成空谈。”
徐有贞微微一笑,成竹在胸:“本阁已有应对之策。”
他手指点向河图一处,“若水势过大,有决堤之险,便在此处主动决堤,将洪水引入这片洼地。如此可保大局不失!”
“主动决堤?!”赵荣脸色一变,“阁老!那洼地边上,尚有数村百姓……”
“妇人之仁!”徐有贞断然截住他的话头,语气斩钉截铁,“立刻遣人,将那几个村子的百姓尽数迁出,暂避高处。秋汛就这几日,只要洪峰安然渡过,他们即可归家。若洪峰安然通过,不过是离家几日之苦。”
他迎着赵荣犹疑的目光,眼神冷漠:“若真到了非要决堤泄洪那一步,为朝廷大计,为百万生灵,也只能苦一苦这几村百姓。”
赵荣仍在犹豫,徐有贞已抓起蓑衣:“走!去堤上实地勘测,真要分洪时,也得知道如何操作才能可控分流,而不致酿成大决口!”
堤坝之上,天色阴沉如墨。
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,打在黄土地上,溅起点点泥星。
脚下的黄河水不再是往日的浑黄,而是翻滚着、咆哮着。
如同一条被激怒的浊浪黄龙,裹挟着泥沙和断木,猛烈地撞击着单薄的堤岸,发出沉闷的轰鸣。
风雨中,徐有贞与赵荣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勘着,泥水很快浸透了袍服下摆。
两人就着风雨声,激烈地讨论着决口的位置、宽度、深度,如何控制水流,如何防止口门扩大……每一个细节都关乎成败,关乎下游万千性命。
天色在争分夺秒的讨论中,彻底被铅灰色的阴云吞噬,黄昏已至,河面更显狰狞。
两人不敢再耽搁,顶着愈发密集的雨幕,狼狈却脚步不停地赶回张秋镇临时衙署。
刚踏进门槛,掸去身上泥水,一名属官便匆匆迎上:“阁老!东阿县李典史,率族人到了!”
徐有贞抬眼望去,只见衙署前庭,黑压压立着百十号精壮汉子。
虽淋着雨,却个个站得笔挺,眼神精悍,筋肉虬结,透着一股子剽悍之气。
与那些面黄肌瘦的征调民夫一比,简直是脱胎换骨!
更让徐有贞心头一喜的是队伍后面——整整五六辆大车,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,显然是自带的粮食物资。
“好啊!好!”徐有贞连日来的阴霾被这及时雨般的援军冲散大半,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轻了几分。
他甚至恍惚间已看到自己治河功成,凯旋回朝,摄政王亲自出迎,百官称颂的场景……
“下官东阿县典史李茂才,叩见徐阁老!”
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呼,将徐有贞从美梦中惊醒。
只见为首一人,身着吏员皂服,身材魁梧,在泥泞中毫不犹豫地“噗通”跪倒,水花四溅。
“李典史快快请起!”徐有贞脸上堆起和煦的笑容,亲自上前搀扶,“危难之时,得李典史这般忠义之士相助,本阁心甚慰!待河工事了,本阁定当亲笔上奏,为尔等请功!”
“谢阁老大恩!”李茂才又重重磕了个头,这才起身。
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,他却毫不在意,恭敬道,“阁老,小人还有个不情之请。我们这些族人,世代相邻,习惯聚居一处。能否……不与众民夫混居?小人可率他们在棚区外围自行搭建草棚,一应所需,绝不劳阁老费心!”
“哦?”徐有贞眉毛一挑,心中更是熨帖。
自带干粮,自带人手,现在连住处都自己解决?
这简直是锦上添花,他连连点头:“李典史考虑周全,准了!准了!速去安顿吧!”
“谢阁老!”李茂才脸上绽开笑容,抱拳一礼,立刻转身,有条不紊地指挥族人冒雨向棚区外围移动,手脚麻利地开始搭建临时窝棚。
那份效率,看得徐有贞频频颔首。
待李茂才走远,一直冷眼旁观的赵荣凑近徐有贞,眉头微蹙,低声道:“阁老,这李典史……殷勤得有些过头了?出人出力出粮,还自搭棚子?这般急公好义的豪族,下官……见得不多。”
赵荣却道:这李典史未免过于奉承了吧,出人,还出粮,有这么善良的豪族?
徐有贞望着雨幕中那些忙碌的精壮身影,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:“算计?呵,自然有。”
他负手而立,语气笃定:“无非是想借此攀附本阁,图个前程罢了。一个区区典史,能搭上堂堂阁臣、工部尚书、河道总督……这买卖,他李茂才,办得不亏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