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如同泼墨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黄河大堤上,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。
豆大的雨点砸落,在蓑衣斗笠上炸开一片白茫茫的水烟。
河水咆哮着,翻滚着浑浊的巨浪,每一次浪头拍击堤岸,都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,震得人心头发颤。
接连两日的大雨,水位肉眼可见地逼近了河堤的极限。
“徐阁老!赵大人!水位离警戒只差三尺了!”一个浑身湿透的河工嘶声呐喊,声音在暴雨中几乎被淹没。
徐有贞和赵荣并排站在临时搭建的简陋雨棚下,脸色比这天气还要阴沉。
雨棚的茅草顶被雨水砸得噼啪作响,不断有水帘从棚顶边缘倾泻而下。
“泄洪……必须泄洪!”徐有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:“不能再等了!趁着还有选择,主动分洪。至少能保住主堤和下游村镇,再拖下去,等它自己溃了,就什么都完了。”
赵荣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,目光死死盯着那沸腾的河水。
作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,他深知泄洪的后果。
那片低洼处,虽然村落已按计划迁移,但祖坟田宅仍在,一旦被洪水淹没,便是毁家灭田的惨剧!
更何况,在这暴雨洪峰之际泄洪,能否精准控制住流量?
万一失控,后果不堪设想!
“阁老,三思啊!”赵荣脸色发白,连连摇头:“雨势虽大,但堤坝尚在支撑。一旦主动决堤,下游万亩良田、数十村庄顷刻尽毁!百姓何辜?况且……况且雨势或许稍缓,水位未必还会再涨!此时决口,我等便是千古罪人啊!”
“迂腐!”徐有贞厉声呵斥,手指猛地指向堤外那一片汪洋,“你看看。睁大眼睛看看,这水势是能等的吗?等到它自己垮下来,就什么都晚了。现在主动泄洪,还能控制水量,保住大局。这才是对朝廷、对百姓负责。”
赵荣被噎得说不出话,嘴唇哆嗦着,仍是摇头:“下官……下官以为,还是再等等巡堤的人回报,或许……”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从雨幕中传来。
一名差役连滚带爬地冲进雨棚,浑身泥水,脸上写满了惊恐:“报——阁老,赵大人。雨幕里……雨幕里出现一支人马,看不清旗号,都拿着武器,正朝着咱们这边快速压过来。”
徐有贞和赵荣同时一惊。
“兵马?这种天气?”徐有贞心头猛跳,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。
赵荣更是声音发颤:“难……难道是白莲教贼子……”
民夫们本就因暴雨和洪水的威胁而惊惶不安,此刻听到不明武装的消息,更是骚动起来。
就在这人心惶惶之际,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骤然爆发!
“李典史!李典史!您这是做什么?”负责管理民夫棚屋的小吏发出一声惊叫。
只见那位平日里总是笑眯眯、被王守庸称赞为急公好义的东阿县典史李茂才。
此刻脸上再无半分谦和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狰狞。
他猛地扯下头上的斗笠,狠狠摔在泥水里,然后伸手“嗤啦”一声,竟将身上那件象征着大明官吏身份的青色官袍,从中撕裂!
“做什么?!”李茂才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夜枭嘶鸣,穿透了密集的雨声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面折叠的旗帜,奋力一抖。
一面刺目的红色大旗在暴雨中展开,旗上赫然绣着一个斗大的金色篆体汉字。
“朱明窃据神器,倒行逆施,气数已尽!”李茂才振臂高呼:“吾乃大汉翊运忠义前将军李茂!奉汉王殿下之命,今日于此,反明复汉!”
他身后的棚屋里,那些前来助工的李家族人,此刻如同变戏法般,纷纷从草垛、板车、甚至扁担里抽出雪亮的钢刀、长矛和简陋的皮盾。
他们眼神狂热,迅速在李茂身后集结,组成一个简陋却杀气腾腾的阵型。
“看到了吗?!”李茂才用刀尖指向堤坝下方雨幕中若隐若现部队轮廓,声嘶力竭地吼道,“那是我们的援军,真正的汉家天兵。徐有贞,赵荣。尔等朱明走狗,意图掘开黄河,水淹兖兖州,荼毒生灵,天理难容。汉王殿下神机妙算,早已洞悉尔等奸计。儿郎们,擒杀奸贼,保护河堤,冲啊,汉王万岁!”
“汉王万岁!杀!!”他身后的李氏族人如同被注入鸡血,发出野兽般的嚎叫,挥舞着兵刃,朝着徐有贞和赵荣所在的雨棚猛扑过来!
这突如其来的反戈一击,让堤坝上瞬间炸开了锅!
“保护阁老!保护赵大人!”赵荣身边的几个工部属官和亲随侍卫反应最快,虽然惊骇欲绝,但还是护在两位高官的身边。
“混账!白莲妖人!竟敢冒充良善!”徐有贞气得浑身发抖,他瞬间明白了所有。
什么急公好义,什么自带干粮,全是伪装。
这李茂才及其族人,根本就是潜伏极深的白莲教核心,是陈汉余孽的死士。
所谓的助工,就是为了这一刻。
他们才是要真正掘开河堤、制造更大混乱的人。
而自己,竟被王守庸那个蠢货引狼入室,差点酿成大祸。
李氏族人凶悍异常,又是突袭,瞬间就撕开脆弱的防线,直逼徐有贞眼前!
徐有贞头皮发炸,但他强自镇定,一把推开想要搀扶他的随从,厉声大吼:“寿张伯庄丁何在,给本阁拦住这些逆贼,格杀勿论!”
八十余名庄丁反应迅速,立刻拔刀迎上,与凶悍的李氏族人厮杀在一起。
金铁交鸣声、惨叫声瞬间撕裂雨幕。
赵荣也在雨中嘶喊:“河工民夫们!靠过来!这群贼子要掘堤!敢战者,赏米一斗!杀一贼,再加两斗!”
听得有赏赐,几百个胆大的民夫拿着铁秋,锄头战战兢兢的围拢过来。
李茂才的人虽然悍勇,但毕竟人少,不能分兵,被庄丁民夫团团围住,冲杀不出。
就在这时,那支不明兵马已冲至近前。
徐有贞心中正自绝望,却见那队人马中冲出一人,高声喊道:“徐阁老,是我,张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