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徐有贞自寿张伯府风尘仆仆归来,面上虽不显,心中那口被沈文渊硬生生堵住的郁气却翻腾不息。
天空乌云汇聚,他心中更是烦躁,草草与迎上来的赵荣等人寒暄几句,便一头扎进了临时书房。
“笔墨伺候!”
铺开雪浪笺,徐有贞深吸一口气,胸中那股憋闷已久的怒火如同找到了宣泄口,笔走龙蛇,字字如刀,直指山东布政使沈文渊。
弹劾其以审计卫所粮库为名,行掣肘之实,延误剿匪军机,更置黄河秋汛安危于不顾,其心可诛。
洋洋洒洒一篇弹章写完,徐有贞搁下笔,胸中郁气稍舒,但眼神依旧锐利。
光自己这一份奏疏,分量是够了,可要让朝廷深信不疑,还需地方上的佐证。
他沈文渊在山东经营多年,根深蒂固,若无地方官员的心声,这弹劾的力道怕是要打折扣。
“来人!”徐有贞扬声吩咐,“去请兖州府周知府、东阿县王知县过府议事!”
随后又细看一遍方才写的奏疏,确定其中用词用典无误,这才发现腹中饥饿。
想起午膳还未用,移步偏厅,桌上已摆了几样简单菜肴:一碟腌菜,一碟酱菜,一碗炖得稀烂的菜羹,一条烤鱼,一碗鱼汤,两个粗面馒头。
徐有贞拿起筷子,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想他在京师时,府中庖厨何等精细,便是寻常一顿饭也讲究个色香味俱全,哪似眼前这般粗粝?
他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,土腥味让他只觉得反胃,勉强扒拉了几口菜羹,便觉索然无味。
正此时,属官快步进来禀报:“阁老,周知府、王知县已至书房候见。”
徐有贞闻言,立刻放下碗筷,仿佛解脱一般。
他瞥了一眼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,顺口吩咐道:“照例,将这些送去河堤,赏给出力最勤的民夫。”
来到书房,兖州知府周秉衡早已起身,抢先一步拱手道:“阁老,下官已按您吩咐,加派人手在河道两岸日夜巡查,严防死守,绝不让白莲教妖人有可乘之机,靠近河堤半步!”
徐有贞“嗯”了一声,在主位坐下,目光扫过二人:“周知府办事,本阁是放心的。不过今日唤你二人前来,并非为此事。”
他语气陡然转沉:“周知府,王知县,今日请二位来,实是为救你我的身家性命,更是为救这黄河沿岸百万生灵于水火!”
周秉衡心中猛地一沉,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,再次拱手,声音平稳:“阁老言重了。下官愚钝,还请阁老明示,若有差遣,定当竭力。”
一旁的王守庸则没这份定力,一听身家性命四个字,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,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,嘴唇哆嗦。
徐有贞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,心中冷笑,面上却愈发凝重:“白莲教妖人盘踞左近,意图不轨,此事你二人皆知吧?”
“知晓,知晓!”两人连忙应声。
“好!”徐有贞一拍桌案,声音陡然拔高,“朝廷洞察妖患,特调三个卫所精兵前来剿匪。然则,沈藩台却偏偏在此时,以审计粮库为由,死死卡住卫所军粮。致使大军无粮开拔,险些贻误剿匪战机,坏了朝廷大事!”
他话音刚落,王守庸这蠢材竟下意识地接口,试图为上官辩解:“阁老,这……这秋税时节,沈藩台审计粮库,也是……也是常理吧?”
徐有贞目光如刀,瞬间钉在他脸上,厉声道:“常理?好一个常理!他沈文渊便是用这常理二字,行掣肘之实。如今秋汛即至,河堤危如累卵。旁边还有白莲教妖人虎视眈眈,处心积虑要毁堤。若届时堤溃人亡,你我三人,便是这滔天巨祸的第一道祭品!朝廷追责,只会问结果,谁管你过程有何常理!王知县——”
他猛地指名道姓,吓得王守庸一个哆嗦。
“你的东阿县首当其冲!堤坝若垮,你的县衙、你的乌纱帽、乃至你的项上人头,第一个被洪水冲走!到了那时,你还想用审计乃常理来搪塞塞责吗?”
王守庸被骂得魂飞魄散,冷汗涔涔而下,带着哭腔道:“那、那下官该如何是好啊?求阁老指点迷津!”
徐有贞见他已被彻底吓破胆,心中满意,语气稍缓:“怎么办?当然是提前把难处上奏朝廷!你征调民夫,组织徭役,日夜督工,对治河是有功的!这些,本阁都看在眼里!总不能因为别人在背后使绊子,最后反倒让你这实心办事的人丢了官,甚至丢了命吧?”
话说到这份上,王守庸再蠢也彻底明白了——徐阁老这是要逼他上书弹劾沈文渊啊!
他立刻吓得魂飞天外,舌头都打结了:“可可可……下官人微言轻,怎敢、怎敢上书弹劾藩台大人?这这这……”
徐有贞见火候已到,不再理会这滩烂泥,转而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周秉衡,语气变得语重心长,却又暗藏机锋:“周知府,你是明白人。本官此举,并非要刻意扳倒谁,而是为了自保,更是为了保你,保这兖州府数十万黎民!”
他踱步到周秉衡面前:“沈文渊在省城稳坐钓鱼台,他审计的条条款款,表面上看,桩桩件件都站得住脚,合乎规矩。可河堤要是在你兖州境内溃了……这贻误军机、贻误河防的滔天大罪,朝廷会算在谁头上?是他沈藩台?或是你这兖州知府?!”
徐有贞目光如炬,死死锁住周秉衡闪烁的眼神:“本阁也不要你冲锋陷阵,更不要你捏造是非。你只需原原本本,将此间发生的事情——河堤之危、妖人之患、军粮被卡导致剿匪延误、地方压力剧增——照实写了,上报朝廷即可!让朝廷听听地方的声音,这,不过分吧?”
周秉衡额角渗出细汗,内心天人交战。
一边是积威已久的上官,一边是手握实权、此刻更能决定他命运的钦差阁老。
良久,他重重叹了口气,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拱手低声道:“下官……愿附阁老骥尾。”
“好!”徐有贞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,立刻吩咐,“来人!备纸笔!请周知府、王知县就在此处,将所见所闻,所思所虑,如实写来!”
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,书房里只闻笔墨沙沙声。
徐有贞时不时踱步过去“指点”一二,周、王二人则是写得满头大汗,仿佛笔下有千钧之重。
徐有贞拿起两份奏疏,快速浏览一遍,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:“这就对了嘛!为官一任,造福一方。如实上报地方实情,让朝廷知晓治河之艰难,知晓某些人的不配合,这才是对朝廷负责,对兖州府、东阿县几十万百姓负责!周知府,王知县,你们今日所为,功在社稷啊!”
周秉衡擦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,强笑道:“阁老谬赞了,下官分内之事。若……若无其他吩咐,下官便先行告退了?”
徐有贞心情甚好,挥挥手:“去吧,周知府辛苦了。此番治河功成,本阁定当为你表功!记得回府之后,便将奏疏递去京师。”
周秉衡如蒙大赦,连忙行礼告退。
徐有贞坐回太师椅,端起茶杯,惬意地呷了一口。
抬眼却见王守庸还杵在原地,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“嗯?”徐有贞挑眉,“王知县,你还有何事?”
王守庸搓着手,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,小心翼翼地道:“阁老,下官……下官还有一事禀报。我县衙的李典史,乃是本地大族李氏的嫡系子弟,其家族素来急公好义。”
“他前日寻到下官,言说秋收已毕,族中子侄及家中佃户青壮多有闲暇,感念阁老为治河呕心沥血,愿组织起一二百族人,自带干粮器械,前来河堤效力,为阁老分忧,也为保家乡平安尽一份绵薄之力……下官不敢擅专,特来请示阁老,不知……可否允准?”
“哦?”徐有贞闻言,眼中精光一闪,脸上喜色更浓。
这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,他正愁人手不足,尤其是可靠的精壮力量。
这李家主动凑上来,简直是天助我也。
“有这等好事,你怎不早说!”
徐有贞抚掌笑道,语气带着难得的轻松,“此乃忠义之举,本阁心甚慰之!准了!让他们速速组织,尽快赶来。本阁看来,这兖州府,还是明白事理、心系家国的人多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