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有贞心里明镜似的:寿张伯在这片地界上田连阡陌,三百石粮?
听着唬人,实则不过九牛一毛,动不了他筋骨半分。
“本阁岂会让伯府白白出血?”徐有贞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压得极低,眼神却锐利如鹰隼,抛出了精心准备的诱饵,“此番剿匪,是为地方除一大害!待秋汛一过,入冬便是大举治河之时……”
他刻意顿了顿,目光灼灼地盯着张麟:“张秋镇下游,东阿以北,那片因泥沙淤积新冒出来的膏腴沃土……伯府若有意,本阁身为河道总督,自有法子让伯府优先承佃、甚或酌情划拨些许……权当朝廷酬谢伯府此番义举!”
“新田?!”张麟的眼珠子瞬间亮了,像点了两盏油灯!
黄河泛滥是祸,可大水之后留下的淤地,那可是实打实的好地。
看得见,摸得着,能传子传孙。
徐有贞这画饼……不对,这许诺,简直戳到他心窝子里去了!
脸上那点为难眨眼间烟消云散,换上十二万分的热情:“哎呀呀!阁老为国为民,殚精竭虑,我寿张伯府深受皇恩,自当为国分忧。三百石粮虽不易筹措,但既是阁老开口,为剿匪大计,我府就是砸锅卖铁也定给您凑出来!”
徐有贞心头那块巨石终于落地,面上却依旧沉稳:“伯府深明大义,本阁记下了。事不宜迟,即刻准备。”
恰在此时,赵荣派的人赶到,报说王越已领着平山、临清两卫兵马,先行开往东昌府。
张麟闻言更是抚掌笑道:“巧了!今秋新粮刚有一批要送京,我这就派快马北上,定能在东昌府截住,直接送往东昌卫!”
笑完之后,他别过头去,脸色又马上变黑,心中念叨着,看来没必要听从陈继汉的请求。
次日,日头西斜,将坠未坠。
东昌卫那黑黢黢的轮廓,终于在地平线上冒了头。
平山、临清两卫的队伍,像一条被抽了筋骨的巨蟒,拖着沉重而绵长的身躯,艰难地挪动到卫所门口。
士兵们个个面如死灰,嘴唇干裂出血口子,脚下虚浮,深一脚浅一脚,如同踩在云端。
不时有人腿一软,“噗通”栽倒,旁边的同袍便喘着粗气,咬紧牙关把人拽起,甚至背在背上,踉跄着跟上。
王越走在最前头,那身官袍早被尘土染得辨不出颜色,板结得如同铠甲。
没有骑马,那匹温顺的骟马驮着两个崴脚的伤兵。
他嘴唇爆皮,眼窝深陷,唯独一双眸子亮得骇人,如定海神针般钉在队伍最前方。
“参军大人!”张彪踉跄着快走几步追上来,声音嘶哑得像破锣。
他用力抹了把脸,胡须上沾满汗水和尘土凝成的泥疙瘩,看向王越的眼神,除了疲惫,更添了几分近乎狂热的敬佩。
“两天……行军七十里……兄弟们肚子里那点稀汤早耗干了……居然……居然真让您给带过来了。没散架,真他娘没散架。”他胸膛剧烈起伏着,“末将带兵二十年,没服过谁。今儿个,真服了您了。”
王越没说话,只是用力拍了拍他肩膀,目光越过他,死死盯在前方——东昌卫指挥使武广正带着一队军官,快步迎了出来。
“东昌卫指挥使武广,奉徐阁老令,恭迎王参军!”武广抱拳,声如洪钟,目光却王越身后这支“泥人”队伍。
他脸上的客套笑容瞬间冻结,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震惊!
这支队伍死气沉沉,士兵们眼神空洞,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,可偏偏……队列的架子居然还在!
“王参军…”武广忍不住上前一步,声音都变了调,“这是从张秋镇星夜兼程赶来的?两日…七十里?!”
王越艰难地点点头,顾不上寒暄,只哑着嗓子挤出最急迫的问题:“粮…卫里可有粮?沈藩台的人,当也在审计你这卫所的仓库吧。”
路上虽用仅有的银钱向沿途大户买了些吃食,但对于两千张嘴,无异于杯水车薪。
此刻,这两千人全凭最后一口气吊着,再不吃东西,军心必溃,哗变就在顷刻!
武广脸色一肃:“沈藩台派的人确实在查仓库,按日拨粮。”
王越心猛地一沉,大脑飞速运转,盘算着如何弹压饿兵,如何立刻赶往府城求粮……
“不过参军放心!”武广话锋一转,脸上露出笑意:“早一个时辰,徐阁老的粮就到了!”
王越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,一直死死攥着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,掌心赫然是几道被指甲掐出的深痕。
他深吸一口气,那满是尘土味、带着牲口粪臭的空气,此刻竟也吸出了一丝甘甜:“快…带弟兄们去看看!看到粮,大家心就安了!”
武广立刻在前引路,直奔卫所储粮之处。
队伍中眼尖的士兵,已经瞥见了侧面空地上堆积如山的粮袋!寿张伯府的封识在暮色中格外刺眼!
“粮!是粮!”
“粮车!真有粮来了!”
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如同火星溅入滚油,瞬间引爆了死寂的队伍!
压抑到极致的疲惫、饥饿、绝望,在这一刻化作山崩海啸般的狂喜!
无数士兵直接瘫倒在地,却又挣扎着抬头,望向那救命的粮车,浑浊的眼中迸发出劫后余生的光芒!
王越猛地转身,对着身后陷入短暂狂喜、又因力竭而东倒西歪的士兵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,声音刺破暮色:
“全军——入营!生火埋锅。武指挥使,立刻分粮。让弟兄们——吃饱!”
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们,不知从哪里又榨出了力气,嗷嗷叫着冲向辎重车,寻找属于自家小旗的铁锅。
各个小旗官则带着人,冲向分粮点。
“平山卫丁字百户所左总旗甲小旗!应到十一名!实到十一名!”赵旗官声音洪亮,将记录人数的木牌“啪”地拍在桌上。
桌后仓大使验看无误,朝旁边监督的东昌卫军官点点头。
伙计动作麻利,十一斗米哗啦啦倒进几个士兵合力撑开的大麻袋。
撑袋的小兵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:“精米!白花花全是精米!”
赵旗官也惊了,伸手抓了一把。
掌心里,颗颗饱满圆润,雪白透亮,在夕阳余晖下泛着诱人的光泽!
“真是精米!上等精米!”他吼了一嗓子。
这一嗓子,如同油锅里泼了水!
后面排队的队伍瞬间骚动起来,无数脑袋拼命往前探,都想看看那白花花的精米。
“退后,都他妈给老子退后,想挨鞭子是吧!”张彪大怒,手中马鞭凌空抽得噼啪爆响,“王参军的军法忘了?!再往前挤,今日谁都别想开饭!”
王越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来,只双手虚虚往下一压,那骚动竟奇迹般平息了不少。
他清了清干哑的嗓子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开:“这些米,本是送往京城,给寿张伯爷享用的,自然是上等好米!放心,人人有份,管饱!都排好队!”
这话比鞭子更有用,小旗官们呼呼嚷嚷,却迅速恢复了队列。
队伍里的议论却更响了:
“听见没?参军说了,这是伯爷吃的米!我刘二狗今天也当回伯爷!”
“嘿嘿,老子倒要尝尝,贵人吃的玩意儿,到底是个啥神仙滋味儿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