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日之限,转眼便过。当清晨的薄雾被初升的日头驱散时,张秋镇已然换了副面孔。
昔日略显萧索的街巷,此刻人声鼎沸,车马喧阗。
东阿民夫,齐聚于此,说是壮丁,实则多是面黄肌瘦的男子。
他们穿着粗布短打,肩扛简陋工具,脸上全是丢了秋收的担忧。
徐有贞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,亲自训话,将免赋的消息告知,这才让他们稍微有了点活力。
下台之后,徐有贞十分愤怒,抓着王守庸,又是一顿怒骂。
“本阁说了,要壮丁。你看看他们,一个个都瘦什么样子,这种人能修得了河么?”
王守庸委屈道:“阁老,您久在京师,或有不知。他们,他们真是壮丁。”
幕僚点头,表示他说的就是实情。
徐有贞无奈,只得如此,让他快些去催其他两县的民夫。
还是京城来的队伍,让他放心。
几里长的车队蜿蜒而至,满载着麻袋、木料、铁锹,压得车轴吱呀作响。
工部都水清吏司的官吏们吆喝着,指挥民夫卸车,嘈杂声、呵斥声、牲畜的嘶鸣声混作一团,将这黄河边陲的小镇搅得沸反盈天。
徐有贞一身绯袍,看着这番热闹景象,连日来的阴郁总算散去了几分。
人手有了,物料齐了,工部的专家也到了,他心头那块巨石稍挪开些许。
“阁老,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赵荣赵大人到了。”属官低声禀报。
徐有贞转身,脸上挤出几分难得的笑意:“快请。”
为首者年约四旬,面容清癯,正是郎中赵荣。
他身后跟着几名属员,其中一人身着青袍,身姿挺拔,眉眼间带着几分锐气,竟是熟人。
“赵郎中一路辛苦。”徐有贞虚扶一下,目光却落在那青袍官员身上,“你可是王越,在山西死守弘赐堡的那个王越?”
王越上前一步,不卑不亢地行礼:“下官王越,现任都水清吏司主事,奉部堂之命,协理赵郎中此次河工事宜。见过徐阁老。”
徐有贞捋须轻笑,意味不明:“好,好啊。弘赐堡查案,铁骨铮铮;如今投身河工,为民请命。王主事倒是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去,真乃我大明一块砖。”
王越面色不变:“阁老过誉,分内之事罢了。”
寒暄几句,徐有贞便切入正题,将一卷河防图铺开,指着上面几处朱笔标记:“赵郎中,王主事,本阁这几日并非空等。亲自沿堤走了几遍,这几处,”
到底是大明学霸,就算是临时抱佛脚,他徐有贞也比旁人强上几分。
关于治河之术,他现在不敢说全懂,至少也懂了一半。
他手指重点敲了敲,“堤土松软,渗水严重,已是顽疾,需立刻加固!民夫既已到位,还请赵郎中即刻主持,先堵住这些明患。”
赵荣仔细看了标记,点头称是:“阁老明察秋毫,标记之处确是要害。下官这就安排人手,分段包干,抢修堤坝。”
“如此甚好。”徐有贞点头,随即看向王越,“王主事,你随本阁来。赵郎中负责此处抢修,你我带些人,继续往下游巡查。这黄河的脾气,绝不会只在这几处耍性子。”
王越微怔,随即拱手:“下官遵命。”
徐有贞点了十余名亲随衙役,又唤上自己的两位幕僚,与王越一同骑马,沿着堤岸向下游行去。
越往下游走,人烟越是稀少,堤岸也显得愈发荒凉破败。
河水浑浊,打着旋儿向东奔流,水位虽未暴涨,但那沉闷的轰鸣声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它内蕴的狂暴力量。
徐有贞面色凝重,一路沉默,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过堤坝的每一处细节,不时下马,用随身携带的铁钎插入堤土,查验夯实程度和湿度。
王越跟在一旁,亦是全神贯注。
他在山西经历过风沙险阻,深知天灾可畏,而人祸往往更甚。
见徐有贞如此亲力亲为,一丝不苟,心中对此位阁老的观感,倒是复杂了几分。
“下马,仔细查看!”徐有贞下令,率先走向堤坝临水的一面。
众人分散开来,拨开半人高的荒草,仔细检视堤身。
泥泞潮湿,蛇虫鼠蚁横行,搜寻工作进行得颇为艰难。
突然,一名走在最前面的衙役“咦”了一声,蹲下身,拨开一丛茂密的杂草。
“阁老!您来看这里!”
徐有贞和王越闻声立刻快步过去。
只见那衙役指着堤坝底部与土山接壤的一处地方。
那里,密密麻麻分布着数十个筷子粗细的孔洞,洞口异常光滑笔直,深深嵌入堤坝内部,绝非自然形成。
周围的泥土颜色也与他处略有差异,显得更为松散。
徐有贞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,他接过铁钎,对准一个孔洞用力插了进去,几乎没费什么力气,铁钎便没入大半!
他拔出铁钎,带出内部的泥土,放在鼻尖嗅了嗅,又捻开仔细查看。
“哼……”徐有贞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,猛地将手中泥土摔在地上,“好手段!当真是好手段!”
王越心头一跳,也蹲下身,用手指探了探那些孔洞,又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,面色也变得无比凝重:“阁老,这……这像是用特制的铁管预先打入堤坝深处,再抽走形成的导流孔!时日一久,河水渗透,冲刷内部,外表看似无恙,内里却早已被蛀空!一旦水位暴涨,从此处崩堤,洪水顷刻间便能吞没下游乃至数个州县!”
“不止!”徐有贞声音冰寒,指向那些孔洞周围颜色略异的土壤,“看见没?这土里掺了东西,遇水更容易化开流失!这是生怕它垮得不够快,不够彻底啊!”
他直起身,目光如刀,扫过眼前看似平静的堤坝,又望向远方依稀可见的张秋镇屋舍。
天灾固然可惧,但人心,有时比洪水更毒!
“这根本不是天灾,这是人祸。”徐有贞几乎是咆哮出声,额角青筋暴起,“是谁?!是谁要决这黄河之水,陷万千黎民于鱼腹?!其心可诛,其罪当夷三族!”
愤怒的吼声在黄河的咆哮声中震荡,令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。
王越看着那些狰狞的孔洞,又看向暴怒的徐有贞,手不知不觉已握成了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