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有贞的怒吼裹挟着黄河水汽,震得身后一众衙役幕僚肝胆俱颤,连奔腾的河水声都仿佛为之一滞。
王越蹲在那片布满诡谲孔洞的堤坝前,指尖触碰那冰凉滑腻的孔壁,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天灵盖。
这不是天灾,是彻头彻尾的人祸!有人竟要决千里之堤,陷百万生灵于滔天洪水之中!
“走!”徐有贞猛地转身,绯袍下摆在泥泞中扫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,“立刻回张秋镇!”
马蹄践起浑浊的泥水,一行人风驰电掣般赶回已然喧闹鼎沸的临时治所。
徐有贞甚至来不及换下沾满泥点的官袍,径直闯入大堂,厉声喝道:“兖州知府周秉衡可还在张秋?让他立刻滚来见我。”
不到半个时辰,兖州知府周秉诚擦着汗小跑进来,身子还没站稳就躬身道:“下官周秉衡,听凭阁老差遣,万死不辞!”
“万死?”徐有贞板着脸,声音冰冷,“用不着你死!立刻传本阁命令:兖州府所辖沿河州县,衙役捕快、民壮丁夫,自即日起,昼夜轮班,沿堤巡查!本阁不管你是用两条腿走,还是爬着去,河堤之上,必须十二时辰都有人盯着!特别是那些险工弱段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之处,更要加倍人手,严防死守!发现任何可疑人等靠近堤防,形迹鬼祟者,不问缘由,即刻拿下!若有持械抗拒者——”
他顿了顿,带着森然杀气,“格杀勿论,以通敌叛国论处。”
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周秉衡心口,让他冷汗涔涔。
这差事一个办不好,最少都要丢掉这乌纱帽。
他硬着头皮应诺:“是…是!下官立刻去办!立刻张贴布告,晓谕各县!”
“布告?”徐有贞猛地站起身,绕过书案,一步步逼近周秉衡,高大的身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,“周知府以为,那掘堤的恶贼,会等着看你的布告再动手吗?本阁要的是你的人,现在!立刻!马上!滚去河堤上给本阁盯着!本阁稍后便去查验,若有一处无人看守,本阁就拿你兖州府的大小官吏,填了那些窟窿眼!”
“是!下官这就去!这就亲自去!”周秉衡被那杀气激得魂飞魄散,再不敢有半分迟疑,连滚带爬地冲出大堂,嘶哑着嗓子呼喝属官备马点人。
徐有贞胸膛剧烈起伏,强压下翻腾的怒火,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最近这是怎么了,他自认这辈子也算儒雅随和,便是骂人,也讲究个引经据典不着痕迹。
怎么到了这张秋镇,就跟个炮仗似的,莫不是被这黄河的暴脾气给传染了?
他铺开纸笔,运笔如飞,刷刷刷写下一道措辞极其严厉、引据详实的公文。
命人火漆封好,加急送往山东布政使沈文渊处,责令其统筹山东全省力量,火速配合巡河护堤。
写完,他看也不看王越,抓起马鞭大步流星出门:“走!去看看赵郎中那边堵得如何了!”
赵荣正负责抢修一处险段,场面倒是热火朝天。
数百民夫挥汗如雨,喊着号子,将一筐筐沉甸甸的草包土袋奋力堆垒在渗水严重的堤脚。
土包层层夯实,暂时遏制住了水流的侵蚀,看上去像给摇摇欲坠的堤坝打上了一块粗陋但还算有效的补丁。
赵荣挽着袖子站在泥水里指挥,官袍下摆早已看不出本色。
见徐有贞到来,连忙上前见礼,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振奋:“阁老,此处渗漏已初步遏制,应能支撑一阵。只是…”
他眉头又皱了起来,“人手实在捉襟见肘,这点人,只能堵住最急的几处明患。若要彻底排查加固下游,乃至整段堤防,杯水车薪啊!必须再征调壮丁,至少还需两千人!”
“人手不足?”徐有贞眸光一厉,立刻找到管理民夫的小吏,让他将名册拿来。
那小吏吓得一哆嗦,手忙脚乱捧上登记簿册。
徐有贞一把夺过,手指在名单上飞快划过:“东阿县,到丁壮一千七百二十一,寿张县.....三县合计丁壮四千八百三十。”
他的手指顿在总计一栏,询问道:“赵郎中,四千八百人,还不够?”
赵荣别过脸,苦笑道:“哪有四千八,我让人清点了,最多四千人,而且其中还有不少是妇人充数。”
刚压下去的怒火“噌”地又蹿了上来。
徐有贞对着那吏员怒喝:“四千八丁壮,人呢?给本阁一个解释!”
小吏双腿一软,“噗通”跪在泥水里,牙齿打颤:“回…回阁老…小的…小的不敢欺瞒。实到民壮…三千八百九十五人,其中七百个妇人。”
徐有贞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,眼前都有些发黑。
他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几乎失控的暴怒,猛地扭头,对着自己身后一名亲随厉吼:“去,把周秉衡那个废物,给本阁叫回来。立刻!”
刚刚离去不久的周知府又被急匆匆追回,面对徐有贞杀人般的目光和摔在面前的名册,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冷汗如雨。
“周知府!”徐有贞的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,但这平静之下蕴含的风暴,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窒息,“你来告诉本阁。阳谷、东阿、寿张,三县。按大明律,每县丁口几何?按朝廷征发徭役的章程,每县征不到两千壮丁,多吗?”
周秉衡嘴唇哆嗦着,不敢不答:“回阁老,确实不多…三县皆是大县,每县不下六千户……”
“既然不多!”徐有贞陡然爆发,声如雷霆,“为何三县实到不足四千?为何还要用近千名妇人充数?那些本该来的壮丁,都去了哪里?还是说,你这兖州府的徭役簿册,全是糊弄鬼的假账?!”
周秉衡面如死灰,嘴唇哆嗦了半天,才颤声道:“阁老……阁老息怒……非是下官不尽心,实在是……实在是有人……提前将壮丁征调走了……”
“谁?!”徐有贞一步踏前,居高临下地盯着他。
周秉衡再不敢有丝毫隐瞒:“是寿张伯…还有曹县李家…”
他语无伦次,只想撇清干系:“寿张伯张轭…他家庄园多在寿张、东阿两县…如今正值秋粮收割…他以护卫庄田、抢收粮食为名…强行截留了寿张,东阿的民壮。”
“还有曹县李秉家族…他们在阳谷县也有大片田地…也截走了部分阳谷壮丁。下官…下官官职卑微,实在…实在不敢阻拦…阁老明鉴啊!”
“李秉?”一直沉默旁观的王越,听到这个名字,眉头猛地一拧,这个名字瞬间唤醒了他的记忆,“可是那个因山西军功,新擢升为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的李秉?”
周秉衡连连点头:“正是。王主事,你可别看他不过是员外郎,去年他在弘赐堡血战,深得摄政王之心,我哪里敢惹。万一...”
王越脸色一沉,立刻出言打断他:“王爷用人,向来赏罚分明,岂会是非不分、包庇轻信?周知府,你这话,是在质疑摄政王的明断?”
他顿了顿,语气更加坚定,“况且,我与李秉有同生共死之谊!我王越绝不信,他会纵容族人做出这等不顾百万生民死活的勾当!”
徐有贞冷哼一声,目光如刀扫过周秉衡惨白的脸:“本阁不管他是谁的人!如今一切都要为治河让路,胆敢阻挠者——不管是谁,一律按谋逆论处!”
徐有贞的目光在王越和周秉衡脸上扫过,那压抑的怒火在眼中翻滚,最终化为一声斩钉截铁的厉喝:
“王主事说得对!管他是勋贵伯爵,还是朝中新贵。天大的事,也大不过这黄河堤坝,大不过下游百万生灵。如今一切都要为治河让路,谁敢阻挠,便是与国为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