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渐染京师,成国公朱仪一行人风尘仆仆踏入郕王府大门。
朱祁钰早已候在正殿外阶上,一身墨色常服衬得身形如松,负手而立,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。
众人见状,疾步上前,朱仪声音微哑:“臣等何德何能,劳王爷亲迎。”
朱祁钰唇角微扬,侧身一让:“一路辛苦,不必多礼。进去说话,陛下也在里头等着。”
正殿内烛火通明,朱见深端坐主位,一身明黄常服,小脸严肃,眼神却透着几分藏不住的好奇。
朱仪、柯潜等人再度行礼,齐声道:“臣等叩见陛下!”
朱见深抬手示意平身,声音尚带稚气,却努力端着沉稳:“成国公远行辛苦,赐座。”
朱祁钰走到朱见深身侧坐下,开口道:“陛下听闻你们自倭国归来,心中好奇,想听听那东瀛岛上可有什么新奇趣事。”
朱仪嗤笑一声:“回陛下,倭国地窄人蛮,男女共浴不知羞,生食鱼腥住矮屋。民虽矮矬,却好佩长刀逞凶斗狠,实乃蛮夷之邦,无甚风雅。”
他话锋一转,略带疑惑看向朱祁钰:“王爷,臣有一事不明。陈首辅为何举荐魏国公去守石见银矿?二人莫非有旧隙?当日臣在倭国,同魏国公见面时,他骂陈首辅,骂的那就一个惊天动地。”
朱祁钰挑眉一笑:“元辅举贤自是看中魏国公忠心能干。银矿事关重大,总需信得过的人先镇住场面。”
随即反问,“眼下倭国局势如何,可会影响银矿开采?”
柯潜踏前一步,拱手禀报:“回王爷,倭国东西两强对峙,颇似北魏宇文高氏之争。西有山名宗全,东有细川胜元,两家架空国王,争斗不休。”
“又一个山名?”朱祁钰只关心银子,“只要不碍着本王挖矿,随他们打生打死。”
朱仪朗声大笑:“王爷放心!臣三千破万军,早吓破了那群矬子的胆!山名宗全接手大内地盘前,还得巴巴跑来石见拜码头,得了臣的首肯才敢动!”
柯潜含笑补充:“倭人私底下称我军为天朝上兵,唤成国公作天国魔神。”
朱祁钰差点笑出声——小日子从古代就这么中二?
他随即切入正题,语气认真起来:“银矿运转如何?矿工可足?粮食可够?”
柯潜一一禀报:“托王爷洪福,矿工匠人已逾两万,日夜不休,产量稳步提升。”
朱仪接话,信心满满:“粮食无虞。臣允山名宗全接手大内地盘的条件之一,便是令他低价供应矿粮;其二则是,严禁其与未经许可的大明海商贸易。”
朱祁钰满意点头。
这正符合他的谋划——全力打击走私,逼得那些豪绅走投无路。
朱仪请示:“此次运回白银共计五万两,请王爷示下,该如何处置?”
“分赏将士吧。记得去钱法局兑成新银元,让弟兄们也沾沾喜气。”朱祁钰顿了顿,声音提高,“另,赐成国公麒麟服一袭,加授左都督衔!”
朱仪单膝跪地,声如洪钟:“臣,谢王爷厚赏!”
朱祁钰忽又问,目光转向柯潜:“成国公,柯潜这政委在军中效用如何?”
朱仪盛赞,毫不吝啬:“甚好!无论是金塘山海战还是远征倭国,柯政委皆功不可没。激励士气、编军歌鼓舞人心,将士们返航时齐声高歌,痛快非常!”
朱祁钰来了兴趣:“哦?什么歌?唱来听听?”
柯潜偷觑了一眼主位上的小皇帝,面露难色。
朱祁钰顿时了然——军汉们编的歌嘛,难免走下三路,确实不宜污了小皇帝的耳朵。
他便笑着转开话题:“既然政委制卓有成效,本王欲在水师各卫推广。成国公麾下已有数卫,回头让吏部王天官给每卫指挥使都配个政委。”
朱仪连忙接话,带着几分谨慎:“王爷,这些政委当差前,还请让柯政委好生教导一番才行。”
他可不愿军中塞进些只会指手画脚、不懂实务的书生。
“是这个理。”朱祁钰点头,看向柯潜,“柯卿,便擢你为政委总训导,先替成国公好生培养一批堪用的人才。”
随即,他袖中一探,取出一份名单,递了过去。
朱仪双手接过,借着明亮的烛光稍稍看了几眼,脸上顿时露出喜色:“王爷,这……这莫非是袁诚那厮交代出来的?”
朱祁钰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:“正是。这些江南豪绅,昔日没少贿赂袁诚,私通倭寇、走私违禁。你们日后多关照他们,只要逮到任何异动,不必请示,立刻出动水师,给本王抄家拿人!”
朱仪将名单郑重收起,抱拳领命,声如金石:“王爷放心!本司令定然维护大明祖制,替朝廷好生开源!”
两日后,八月十五,大朝会。
朱仪正式受赏,麒麟服光彩夺目,一应将官也各有升赏,可谓荣宠备至。
下朝后,他身着御赐麒麟服,回到成国公府。先在父亲朱勇的牌位前,郑重上了一炷香。
心中默道:“爹爹,孩儿未辱门楣,重获朝廷信赖,您在天之灵,可以安息了。”
随后,他才与久候的家人团聚,共赏天边渐渐升起的圆满明月。
同一轮明月之下,远在山东张秋镇的徐有贞,却毫无赏月的心思。
张秋镇临时衙署内灯火通明,却照得徐有贞脸色愈发阴沉。
东阿县令王守庸、兖州知府周秉衡垂手而立,连口大气都不敢喘。
连山东布政使沈文渊也在此处,听着徐有贞的训斥。
“几天了?本阁给你们几天时间了?!”徐有贞猛地一拍桌案,震得茶盏哐当作响,“就给我征来这些老弱妇孺?本阁要的是能扛沙包、能打木桩的民夫,不是民妇,更不是还没扁担高的娃娃!”
王守庸吓得一哆嗦,腰弯得更低了,声音发颤:“回、回阁老……下官已命典史连日下乡征调,可、可实在……”
周秉衡稍稳得住些,上前一步拱手道:“阁老明鉴,眼下正值秋收,壮丁皆在田里抢收,若强征殆尽,来年赋税无从谈起,百姓口粮更是……”
他偷眼觑了觑徐有贞脸色,硬着头皮道,“能调来这些妇人已是竭尽全力了。”
一直沉默的沈文渊忽然拂袖,语气硬邦邦地插话:“徐阁老心系黎民,下官佩服。然治河亦须顾及民生根本,若一味强征以致误了农时,岂非本末倒置?且省内事务繁杂,不知阁老强召本官来此,究竟所为何事?”
徐有贞却不答话,只从袖中抽出一卷札子,“啪”地甩在沈文渊手边的案几上。
“自己看。”
“你!”沈文渊憋着股火,却不愿伸手去拿。
周秉衡忙上前拾起,展开只瞥了几行,顿时冷汗涔涔,颤声念道:“……即着东阿、寿张、阳谷三县,速发民夫,限期抵张秋听调,延误者以渎职论处……”
“看清楚了?”徐有贞声音冷得能淬出冰渣子,“周知府,两日后我就要看到三县壮丁,否则,你这顶乌纱帽就不必戴了!”
周秉衡连声应“是”,几乎要把腰折到地上。
徐有贞又转向沈文渊,皮笑肉不笑:“沈藩台,等秋收之后,还要征调更多徭役,一应粮秣调度皆是你布政使司分内之责。若是短缺半分,本阁就只能如实上报。”
沈文渊脸上一阵青白交错,最终猛地一甩袖袍:“省内公务堆积,本官告辞!”
说罢竟不顾礼仪,转身大步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