登州卫的营盘紧挨着咸腥的海风,空气里弥漫着鱼腥和汗渍混合的独特气味。
柯潜站在略显简陋的“政委值房”门口,望着这片陌生的军伍天地,心头沉甸甸的。
郕王爷那句“管思想”的嘱托言犹在耳,可这思想究竟该怎么管?
他捏了捏袖中那份薄薄的《政委职司暂行条例》,纸上谈兵,终究难抵现实的风浪。
“政委,”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京营调来的百户唐峰,一身洗得发白的战袄,腰杆挺得笔直,快步走到他面前抱拳行礼。
这汉子是当初郕王亲自从三万军卒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,此番专门派给柯潜,辅助其做事。
几个月京营的打磨,眉宇间少了些粗粝,多了分沉静,甚至能认不少字了。
“卑职带人巡视了卫所上下,各营、各墩台都走了一遍。”
柯潜精神一振:“情形如何?”
唐峰浓眉微皱,声音压低了三分:“回政委,自国公爷昨日颁下南下动员令,卫所里……人心浮动得很。表面还算平静,底下暗流汹涌。”
“哦?”柯潜心里咯噔一下,“细说!”
“登州卫的兵,分两拨。”唐峰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。
“一拨是卫所里的老底子,多是军户子弟,世代吃这碗饭,家就在卫所边上,不少小旗、总旗家里还有些土地财产,在此地根深蒂固。”
“另一拨,是成国公接手卫所后,从登州、莱州沿海新募的渔家子弟,可根也扎在海边,船是他们的命,岸上的家小更是他们的挂牵。”
“如今国公爷一声令下,要他们舍了家业,驾着船南下千里之外,去南京接宝船,他们大都害怕风高浪急,一去不回。”
柯潜的脸“唰”地沉了下来,立刻意识到此事不妙。
“走!去大帐!”他二话不说,抬脚就走。
还未走近中军大帐,里面朱仪压抑着怒火的咆哮声已经隐隐传出,如同闷雷滚过营盘:
“……反了他们!真当本司令的军令是放屁不成?!”
柯潜加快脚步,掀帘而入。
只见大帐中央,成国公朱仪一身麒麟补服常袍未换,脸色铁青,正对着躬身站立的钱文怒目而视。
钱文一脸苦相,手里捏着几张纸,额角渗着细汗。
见柯潜进来,朱仪凌厉的目光扫过他,怒气未消。
钱文如同见了救星,连忙道:“国公爷,柯政委来了。卑职正要禀报,千户赵大海,百户孙正图,还有下面几个小旗,托人向卑职行贿,想求个方便,免了这南下之苦。这…这简直是目无法纪,败坏军纪。”
“哼!”朱仪重重一拍身旁的案几,震得笔墨纸砚跳起半尺高,“好啊!一群蛀虫,平日里吃着朝廷的粮饷,到了要用命的时候,就想着钻营取巧,贿赂上官。此等歪风邪气,若不严惩,日后还如何带兵?军令如山,岂容儿戏!”
他眼珠子一瞪,杀气腾腾:“名单拿来!本帅……本帅要抓几个带头的。明日点卯,当众军法从事,砍他几颗狗头挂辕门示众。看谁还敢聒噪,看谁还敢耍花样。杀一儆百,最是痛快!!”
这话里透出的血腥气,让帐内的空气都冷了几分。
柯潜心头也是一紧,知道朱仪是真动了杀心。
但他更清楚,此刻若真砍了人,军心非但不能凝聚,反而可能彻底溃散,甚至激起兵变!
他深吸一口气,上前一步,迎着朱仪迫人的目光,拱手沉声道:“国公息怒,请暂缓行刑!”
朱仪浓眉一竖,如同被触怒的猛虎:“嗯?柯政委,你要来阻我?莫非你准备搬出文人那套仁义道德?这里是大明军营,不是你吟风弄月的清谈馆!刀子不见血,如何镇得住这群刁兵?!”
柯潜神色不变,目光澄澈而坚定:“卑职并非空谈仁义。军纪自然要整肃,但此刻杀伐,绝非上策!震慑或可收一时之效,却必寒了更多士卒之心,埋下怨恨的种子。南下之行,千里波涛,凶险莫测,若士卒心中怨怼、离心离德,一旦海上遇险,或临敌之际,后果不堪设想!这绝非郕王爷整顿水师、维护海疆安宁的本意!”
“请国公给卑职一日时间!明日点卯之前,必让卫中绝大多数的士卒,心甘情愿,登船南下。即便是那些实在有难处不得不留下的,卑职也必使其服服帖帖,不敢再生半点事端。若卑职办不到,甘愿领受军法处置。届时,国公再行军法,砍头立威,卑职绝无二话。这,也正是郕王爷赋予卑职这‘政委’之职的应有之义!”
朱仪眯起眼睛,锐利的目光在柯潜沉稳的脸上逡巡,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,看清他心底的盘算。
钱文更是惊疑不定地看着柯潜,一日?让这群打定主意要躲的人心甘情愿去冒险?这怎么可能?
半晌,朱仪缓缓开口,语气森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警告:“好!本帅就给你这一日!不过柯政委,你需记着,军中最重承诺。明日点卯,若事不成,休怪本帅军法无情,连你一并处置!届时……”
他顿了顿,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柯潜,“你这‘政委’的差事,也休想再对本帅指手画脚!”
这话撂得极重,意思明白得很——你管不好,就趁早卷铺盖滚蛋!
柯潜神色平静,深深一揖:“卑职明白!谢国公成全!”
说罢,不再多言,转身带着一直肃立在他身后的唐峰,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气氛压抑的中军大帐。
厚重的帐帘落下,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。
钱文望着柯潜消失的方向,缩了缩脖子,压低声音,小心翼翼地问朱仪:“国公爷,您……您真信他……一日之内能办成?”
朱仪端起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,猛地灌了一口,喉结滚动。
他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暴怒,嘴角反而扯出一个冷冽的弧度,眼中精光闪动,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算计:“他办不成才好,正好借机,名正言顺地堵住他的嘴。让他这‘政委’,以后在这登州卫水师里,给老子少管闲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