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腥的海风裹着营地里不安的窃窃私语,像无形的浪头拍打着柯潜的心防。
朱仪那句“休怪军法无情”的警告犹在耳边,他只有一日时间,必须化开这团冻结军心的坚冰!
“唐峰!”柯潜脚步不停,声音沉甸甸的,“立刻请管屯田的指挥佥事刘全到我值房!要快!”
“是!”唐峰抱拳,身影如箭般射出。
值房里,柯潜刚摊开纸笔,面庞黝黑的胖子刘全已气喘吁吁赶到。
“刘佥事,”柯潜开门见山,将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书推过去,“即刻张榜卫所各处,晓谕所有军户——凡奉命南下水师之兵卒,其在登州卫所辖之屯田、屋舍、家小,皆由你刘佥事并卫所衙门一体担责。若有宵小豪强胆敢趁其离乡侵夺家产、欺凌妻小者,无论何人,卫所必究其罪责,严惩不贷!卫所无力处置者,本官即刻行文登州府衙,上达兵部、内阁,乃至摄政王,务必使其无后顾之忧!”
刘全接过文书一扫,心头震动。这年轻政委透着一股狠劲与担当,关键人家是摄政王特派,能直达天听!
他挺直腰板,声如洪钟:“政委放心!谁敢动南下兄弟家产妻儿一根指头,老子带屯田兵先扒了他的皮!”
“好!”柯潜重重一拍他肩膀,“速去办妥!”
刘全前脚刚走,柯潜后脚已带着唐峰直奔码头。
码头上,气氛沉闷压抑。五条破旧福船泊在港内,桅杆林立却无生气。
军卒们三三两两聚在岸边,望着茫茫大海,眼神忧虑抗拒。
柯潜让唐峰集合附近兵士军官,他站上一处石墩,声音穿透海风:
“诸位弟兄!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。怕风高浪急,怕一去不回,怕家中田亩荒芜、妻儿受人欺凌。这些,本官都替你们解决了。南下之后,若有任何损失,本官负责!”
恰在此时,刘全赶到,手持文书高声作保。兵士们见了,心中稍安。
柯潜趁势拔高音量:“你们知道,我们此番南下,是要去做什么吗?!”
他请出身旁一位目光沧桑的老者,“这位,是洪保洪公公!当年郑和郑公公七下西洋,扬我大明国威于万里波涛。洪公公便是郑公公的左膀右臂!”
洪保向前一步,声音沉稳而有力:“娃儿们莫怕。老朽这把骨头,当年跟着三宝太监,什么风浪没见过?避其锋芒便是。此行顺沿海而行,有老朽在,有国公爷在,保你们平安归来。这是重走三宝太监之路,光宗耀祖的荣耀!”
“三宝太监”的名号如同定海神针,老兵们眼中恐惧被敬畏取代,渔家子弟也嗡嗡议论起来。
柯潜抓住时机,大声宣扬:“兄弟们!此番南下,接的是承载我大明荣光的宝船,此乃无上荣光。王爷有令,凡尽职尽责者,无论出身,皆录其功。若有不幸罹难者,英灵可入京师忠烈祠。受皇家四时祭奠,永享大明香火。子孙后代,与有荣焉!”
他看向唐峰。唐峰会意,上前一步,声音洪亮铿锵:“弟兄们!俺从京营来,俺作证,王爷待为国捐躯的将士,真心实意。山西平乱后,王爷回京第一件事,就是亲入忠烈祠祭拜,王爷亲手焚香。王爷说了,为国而死,死得其所,英灵永在,大明不忘!”
这朴实有力的话语,瞬间点燃了许多士卒心中的热血。不少人眼神发亮,挺直了腰板。
然而,总有不和谐音。
百户孙正图抱着膀子站在人群后,满脸讥诮,“空口白牙就想让兄弟们卖命?你算哪根葱?你的保证值几个钱?兄弟们,别听这小白脸忽悠!”
刚调动起来的气氛瞬间一滞,士兵们脸上又浮现疑虑,目光游移。
洪保在柯潜身侧低语:“柯大人,恩已施,威当立。军心如水,易散难聚。此獠正是立威之‘鸡’!”
柯潜眼中寒光一闪,不再看孙正图,目光如刃扫过全场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
“本官乃郕王殿下亲命登州卫军政特派委员,持王爷令谕,代行监管之责。孙正图!你身为百户,不思以身作则,反当众妖言惑众,质疑上命,煽动士卒,动摇军心,此乃大罪。来人,重责三十军棍。当众行刑,以儆效尤!”
“喏!”唐峰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京营老兵应声扑出,孙正图猝不及防被按倒在地。
“柯潜!你敢!老子是……”孙正图挣扎怒吼。
“打!”柯潜斩钉截铁。
沉重的军棍带着风声落下。
“啪!啪!啪!”
孙正图杀猪般惨嚎,很快只剩呻吟。
三十棍毕,孙正图皮开肉绽,被死狗般拖走,青石地上留下一道刺目血痕。
柯潜面沉如水,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惊惧的脸:“还有谁?!还有谁敢违抗?!”
码头上死一般寂静,只有海浪声。无人敢对视,无人敢出声。
疑虑和抵触在血淋淋的军法面前,瞬间被压成对权威的敬畏和服从。
千户赵大海站在人群里,脸色煞白,冷汗浸透后背。
他本欲联合几个军官鼓噪,给柯潜下马威。
可孙正图转眼间被打得半死,这书生下手之狠远超预料。
他心有余悸溜出人群,想去找朱仪告状,刚走到中军大帐附近,就被钱文拦住了。
“赵千户,慌慌张张找国公爷?”钱文似笑非笑。
赵大海如抓救命稻草:“钱赞画!柯潜他…滥用私刑!卑职们不服,请国公爷主持公道!”
钱文嗤笑,凑近低语:“主持公道?赵大海,我看你是真的蠢。昨日你干的那点事,国公爷刀都拔出来了,本想砍了你们几个的脑袋!是柯政委舍命作保,要不是他拦着,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着跟我说话?你、孙正图,还有那几个蠢货,脑袋早他妈挂辕门上了!”
他拍了拍赵大海惨白的脸,语气森然:“国公爷的脾气你知道,他认准的事,九头牛拉不回!他本来就想快刀斩乱麻,你现在去告状?你猜国公爷信你这千户,还是信王爷亲命的政委?”
赵大海如坠冰窟,浑身打颤。
钱文的话像重锤砸碎了他所有侥幸,他这才明白,原来他看不上的书生,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!
“卑…卑职糊涂!多谢钱赞画!”他语无伦次,连滚带爬跑了。
次日,点卯校场。
朝阳初升,海风咸涩。
数千兵卒列阵肃立,鸦雀无声。
昨日的躁动愁云已荡然无存,军阵沉凝肃杀。
虽有忐忑,但抗拒抵触已被服从和一股压抑的亢奋取代。
朱仪一身亮银山文甲,猩红披风猎猎,按剑立于点将台,目光如鹰扫过军阵。
他看到了变化,看到了服从。
目光最终落在台下侧前方肃立的柯潜身上。这书生依旧青袍挺立,面色平静。
“哼,”朱仪鼻孔轻哼,“倒真让这书生办成了。一日之内,收拾得服服帖帖。王爷这‘政委’,倒也不全是摆设。”
他顿了顿,带着武人对文人的不屑,“不过,还是太慢太婆妈!若依着本司令之意。昨日,直接揪出几个刺头砍了挂辕门,保管省事。费这些口舌心思,啧!”
话虽如此,他眼神深处那一丝对柯潜能力的认可,却无法掩饰。
“登州卫全体听令!”朱仪声如洪钟,压过海风,“目标,南京龙江宝船厂!即刻登船,扬帆启航!”
“遵令!”数千人齐声应喏,声浪如潮,直冲云霄。
甲板上,副将王雄看着船舷两侧被水手们吃力固定好的几门沉重舰炮,忍不住凑到凭栏远眺的朱仪身边,低声问:
“国公爷,末将愚钝。咱们去南京地界接船,为何还要费力气装这些笨重老炮?搬它们上船耗时占地。”
朱仪头也没回,目光投向南方浩渺海天,海风吹动猩红披风。
“王爷交代的。他老人家说了,此行或有意外,让我多防备着点。”他大手一挥,“管他呢!听王爷的,准没错!”
王雄张了张嘴,看着阳光下泛着乌光的炮口,把疑惑咽了回去:“是,国公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