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祁钰在奉天殿跟满朝文武掰扯清楚,那份冠冕堂皇的“禁海”圣旨刚发下去的时候,朱仪和柯潜两人,早就带着一身风尘,踏进了登州卫的地界。
这趟南下,可不是轻车简从。此行还跟着三位老人,他们正是曾与郑和一起下西洋的洪保、费信、巩珍。
按朱祁钰原本的意思,是等登州卫的人马到了南京,把宝船稳稳当当接上手。
再请这三位老行尊过去指点迷津,教教那些人如何在巍峨的宝船上操帆、列阵、辨认星辰大海。
可是这三人等不及啊,他们强烈请求,跟着朱仪一起南下,希望能第一时间踏上宝船。
尤其是洪保,更是直接跪倒在朱祁钰面前请求道:“王爷,臣已年迈,说不得哪天就死了,毕生最大的心愿,就是如三宝公公一样,能死在宝船上,能死在海上。求王爷成全!”
朱祁钰见其心诚,便准许之。
于是,三位老海狼便跟着朱仪、柯潜,一路风尘仆仆,到了这登州卫。
甫一落脚,朱仪便擂鼓聚将,把登州卫大大小小的军官一股脑儿召进了他那顶还算宽敞的大帐。
大帐中。
柯潜踏进帐门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这环境……跟他以往待的那些窗明几净、墨香四溢的书斋,简直是云泥之别。
军官们大多粗豪,脸上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,衣甲也不甚光鲜,甚至有些“埋汰”。
不过,这是王爷的任命,刀山火海也得闯,这点腌臜气算什么?
朱仪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,目光扫过帐下诸将,声如洪钟:“都听好了!这位,”
他抬手一指柯潜,“乃今科金榜题名的榜眼郎,柯潜柯大人!王爷有令,特命柯大人为登州卫水师军政特派委员,简称——政委!都给老子精神点,见过柯政委!”
众军官稀稀拉拉地起身,抱拳行礼,声音参差不齐:“见过柯政委!”眼神里多是好奇和打量,这文绉绉的官儿,跑水师来干啥?
接着,朱仪又介绍了洪保三人。当听到“随三宝太监下过西洋”这响当当的名头时,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低声议论。
老兵油子们看向三位老人的目光,瞬间充满了敬畏,这可是活着的传奇!
朱仪手指点将:
“指挥同知李彪,卫所老人,海上活计还算拿得出手,日常训练、海防巡哨归他管!”一个精壮黝黑的汉子抱拳应诺。
“指挥佥事刘全,管卫所屯田,后勤的。”一个胖乎乎、脸上总带着几分和气笑容的军官起身。
“副将王雄。老子从北京带来的好手,登州卫最能打的兵,归他带。”一个眼神锐利、身形剽悍的将领沉声应是。
“赞画钱文。老子府里出来的,有些管人的本事,老子不在时,卫所大小事务他打理!”一个文士打扮、眼神精明的中年人起身向众人示意。
至于登州卫原先那位指挥使?早因贪墨军饷、吃空额吃得太过火,被朱仪雷厉风行地收拾掉了,现在坟头草怕是都冒尖儿了。
柯潜待介绍完毕,起身向诸将团团一揖,声音清朗:“柯潜见过诸位将军。往后同舟共济,还望诸位多多襄助,配合本官工作。”姿态摆得足,礼数也周全。
“柯大人客气了!”那管屯田的胖子刘全,脸上堆着笑,眼神却透着精明,第一个开口:“下官愚钝,还请国公爷明言,这‘政委’,呃,登州卫水师军政特派委员,到底是管哪一摊的?咱大明军制里,可没听说过这号官职啊?”
他这话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,一双双眼睛都聚焦在柯潜身上。
朱仪大手一挥,带着几分得意,抢着道:“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?军中称职务!叫本官——大明海军总司令!”
这总司令的头衔也是朱祁钰亲封的,朱仪觉得威风八面,格外受用,“王爷说了,本司令管打仗!至于政委嘛……”
他瞥了柯潜一眼,语气随意,“管你们吃喝拉撒睡,管生活!明白没?打仗的事,都听我的!生活上的破事,找他就行!”
柯潜闻言,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。他迎着朱仪略带挑衅的目光,不卑不亢地开口,声音清晰地传遍大帐:“朱司令此言,与王爷的谕令颇有出入。”
他环视帐内诸将,将朱祁钰定下的职权划分条理分明地当众阐述了一遍。
核心意思很明确:政委绝非只管“吃喝拉撒”!
日常训练计划、作战方略谋划,政委有知情权和建议权;
军纪整肃、思想教化,政委为主导;
后勤粮秣、军饷发放,更是其管辖范围;
最关键的是,军官的升迁擢用,也要经过政委的审核同意!
这一番话,条条框框,权力边界清晰无比。
帐内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,军官们交换着眼神,心里都明白,这位看似文弱的榜眼郎,手里攥着的权柄可着实不小。
这哪里是只管生活的闲差?分明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柄尚方宝剑!
柯潜话音落下,帐内一片寂静。
朱仪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,像罩了一层寒霜。
他猛地站起身,看也不看柯潜,对着众将厉声道:“都听清了?即刻整军!备船!三日后,启程南下南京,接收宝船!”
随即,朱仪便自行离席而去。
命令下达,他再不多言,一撩帐帘,带着一股怒气,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,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帐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一直沉默旁观的洪保,望着晃动的帐帘,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,轻轻叹了口气:“哎……成国公还是太年轻,气性大了些。王爷这番苦心安排,他一时半会儿……怕是还没看透啊。”
赞画钱文赶忙起身打圆场,脸上堆起惯常的和煦笑容,对柯潜拱手道:“柯政委见谅!我家国公爷就这脾气,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人绝对是顶好的,一心为公,您千万别往心里去。”
他熟练地转移话题,开始详细安排起整军备船、筹措南下的一应具体事务,条理分明,滴水不漏,显出其作为朱仪心腹幕僚的老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