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在今日朝会之前,他便已令韩忠快马南下,带着精干人手直扑南京宝船厂。
任务只有一个:找到工部提举司提举陆俊泽,然后就地保护好那些还能下海的宝船!
朱仪、柯潜二人也已带着他的密令出发,前往登州卫整顿水师,即刻南下接收宝船。
看着眼下这百官伏地、众口一词反对的场面,朱祁钰心底冷笑更甚。果然!谨慎无大错。
这架势,难保不会有人狗急跳墙,兵行险招。
看来下朝之后,还得再发一拨信使,让韩忠多加提防!
他收回思绪,方才他亲口说出宝船尚有好船可用,这满朝臣工的脸上,那是各有各的色彩。
“不可能啊,王爷。”有人忍不住出言反对,正是工部右侍郎兼都水清吏司郎中林宗棠。
他道:“正统十一年,下官亲自前往南京宝船厂检验。彼时所有堪用宝船,皆已遵令拆解,充作运河漕船。厂中所余,不过是朽木一堆,根本不堪下海,此事账册文书俱在,断无差错。”
朱祁钰冷笑道:“哦?运河漕船?林侍郎确定……那些船,当真都开到运河里去了?”
林宗棠心头猛地一突,强作镇定,梗着脖子,声音却泄了几分底气:“王…王爷此话何意?下官奉公守法,账目清晰可查。王爷莫非是疑心下官……中饱私囊,贪墨船只不成?!”
朱祁钰脸上忽地绽开一个近乎和煦的笑容,摆摆手:“哎,林侍郎,你看你,急什么?本王不过随口一问罢了。你这般激动,倒显得本王在污你清白了?”
林宗棠面皮涨红,像是熟透的番茄:“下官并非激动!乃是清白不容污蔑,下官当时确在现场,亲眼所见,绝无虚言。”
“呵呵,清白……”朱祁钰轻笑一声,带着几分玩味,“行吧,就当你是清白的。不过嘛,看来林侍郎当初在宝船厂这亲自检验,怕也只是走马观花,浮光掠影罢了。”
他话锋一转,掷地有声,“宝船厂的提举司提举陆俊泽,可是上书对本王言明——尚有八艘宝船,保养得宜,足可出海!”
此言一出,不仅林宗棠瞠目结舌,连一旁的于谦也皱紧了眉头。
兵部、工部历年册籍所载,宝船厂早已无可用之船,留在那里的不过是等待腐朽的废料!这陆俊泽……
林宗棠心念电转,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。
他当时去南京,哪管什么宝船?全程都睡在秦淮河的温柔乡之中,连宝船厂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。
正是如此,陆俊泽才有机会用瞒报的方式,保下宝船。
此刻被戳穿,他只能硬着头皮,将脏水泼向陆俊泽:“王爷明鉴!下官当时确在现场监督,正是这陆俊泽亲口告知下官,剩余宝船皆已朽坏不堪。此獠竟敢欺上瞒下,两面三刀,蒙蔽上官。其心可诛啊王爷!”
他话音刚落,给事中潘荣立刻抓住机会,义正辞严地跟上:“正是!陆提举此举虽是为保宝船,但瞒报欺君,此风断不可长,有损国朝威严。臣以为,必须严惩,以儆效尤。王爷,此等瞒报之徒,按律,最少也该削职为民!”
林宗棠得了声援,胆气也壮了几分,厉声附和:“潘给谏所言极是。陆俊泽目无法纪,置国朝纲常于何地?必须严惩,削官为民已是轻判!”
朱祁钰却像是没听见他们的聒噪,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于谦,语气平和:“于尚书,本王方才已言明,整顿水师是为维护太祖祖制,且因宝船尚存,靡费可控。如此,你先前所虑的两个问题,可还有异议?”
整顿水师最耗钱的大头——船只,有了现成的宝船解决,剩下的无非是补齐兵员、装备和训练开销。
登州卫满额不过五千六百人,这点花费相较于开海或重建一支庞大水师,简直微不足道。
如此一来,于谦自然没了反对理由,其抱拳道:“回王爷,若宝船可用,靡费确能大幅缩减。臣……无异议了。”
于谦这一表态,如同抽掉了反对阵营的主心骨。
石亨等武将本就不太关心水师,只要不动他们的京营换装钱粮,自然偃旗息鼓。
许多原本附议的文官见风头不对,也纷纷缩了回去。
林宗棠眼见形势急转直下,心中大急,忍不住再次高声提醒:“王爷!陆俊泽欺瞒之罪,您还未下旨惩处。难道……难道就因他阴差阳错保住了王爷所需的宝船,王爷便要法外开恩,置国法于不顾吗?”
朱祁钰看着他表演,讥笑道:“你看,你又急,本王何时说过,不罚他了?”
潘荣小心翼翼地问:“那……王爷的意思是?”
朱祁钰环视全场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:“本王早已决断:其一,即刻革去陆俊泽工部提举司提举之职!”
林宗棠眼中闪过一丝得色,连忙躬身:“王爷圣明!”
朱祁钰的声音紧接着响起,不容置疑:“其二,罚其充军!发往登州卫——当一名普通船工!”
“……”
殿内一片沉寂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革职充军?当船工?!
林宗棠脸上的“圣明”笑容瞬间僵住,随即变得极为难看。
这……这算哪门子的严惩?!
陆俊泽拼了命也要保住宝船,为的是什么?
不就是想重振大明水师,重拾祖辈荣光吗?
让他去登州卫当船工,这简直是……正中下怀。
这哪里是惩罚,分明是成全!
可偏偏,朱祁钰的处置在明面上完全符合法度。
革职为民是罚,充军更是重罚。
至于罚去干什么?那是具体执行的问题。
林宗棠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,憋得他几乎吐血。
他原本盘算着,只要陆俊泽被削职为民,他至少有九种手段让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在南京城消失得无声无息,九种。
可如今人被发配到登州卫,那是成国公朱仪的地盘,还直接跟水师挂钩……他鞭长莫及了!
就在这时,徐有贞敏锐地捕捉到场上局势变化,立刻跨步出班:“王爷明察秋毫,处置公允。革职充军,既正国法,又不使其多年护船之功埋没,实乃两全其美。”
他话锋一转,矛头直指林宗棠:“林侍郎!难道王爷如此公正的判罚,你还不服气?莫非……你心中另有盘算不成?”
这顶帽子扣得又准又狠,林宗棠被噎得面红耳赤,喉头滚动了几下,只能对着御阶深深一躬:“王爷……圣明!下官……拜服!”
朱祁钰站在御阶之上,看着林宗棠那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,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。这徐有贞,倒真是个妙人,见风使舵的本事炉火纯青。
一直冷眼旁观的陈循,浑浊的老眼中精光闪动,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,他笃定,郕王此举定是为日后开海做准备。
可惜了……千算万算,竟还是让郕王钻了空子,硬是顶着满朝压力把水师整饬之事定了下来。
他目光深沉地看向朱祁钰,维护祖制?说得好听!
老夫倒要看看,你今日打着太祖禁海的旗号整顿水师,他日若想开海,又该如何自圆其说!
届时掀起的风浪,怕是你这摄政王也不可能压得住!
此时,作为文官之首的吏部尚书王直适时站了出来,一锤定音:“既然水师整饬之必要、靡费之疑虑、陆俊泽之惩处皆已议定,臣以为,此事便如此定下:将宝船厂可用宝船移交登州卫,整饬水师,巡弋海疆,以维太祖祖制!请王爷示下。”
朱祁钰满意地点点头,目光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群臣,脸上重新挂起那副从容不迫的神情。
“好!既然事已定下,诸卿若无其他要务启奏,那便——”
“退朝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