着襄王移藩的圣旨,很快便拟写好。
于谦的忧虑几乎要溢出来:“王爷,襄王……真能甘心受此安排?郧县匪患未平,地贫人困,臣恐其不愿接受。”
朱祁钰笑道:“于少保,你这话说的。襄王那可是贤了半辈子的贤王!就算有些许苦难,想必也会愿意为朝廷分忧。”
陈循捻着山羊胡,老神在在,声音带着笃定:“圣旨一出,便是天下皆知。他若敢抗旨不尊,那便是自绝于天下,自毁贤名。襄王何等聪明,岂会行此不智之举?”
徐有贞则立刻堆起满脸谄笑,抢着附和:“王爷圣明!襄王殿下贤德之名播于四海,定能体谅朝廷苦衷,为天下藩王表率!”
消息比圣旨跑得更快,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襄阳王府深处。
“啪嚓——!”
一只价值千金的永乐青花缠枝莲纹盖碗被狠狠掼在地上,瞬间粉身碎骨,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瓷溅了一地。
“移藩?!呵…好一个‘为周全祖宗法度、朝廷体面与本王令誉’!好一个朱祁钰!!”朱瞻墡猛地转过身,赤红的双眼死死钉在地上那份誊抄来的圣旨内容上。
他苦心孤诣经营数十年,暗中搅乱山西局势,最终引得土木堡之变,眼看大明风雨飘摇,自己便能以贤王之名,力挽狂澜,拯救江山!
却被朱祁钰这个横空出世的变数硬生生打断。
现在又想硬生生把他从富甲天下的荆襄重镇襄阳,一脚踹进了那鸟不拉屎、遍地豺狼的郧县穷山沟!
“王爷息怒!王爷息怒啊!”王府长史跪在地上,额头磕得砰砰作响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圣旨已下,天下瞩目!抗旨便是大逆,万劫不复啊!此时…此时唯有忍一时风平浪静,徐徐图之!留得青山在,不愁没柴烧……”
“忍?”朱瞻墡喉间挤出一阵冷笑:“对,要忍。郧县离襄阳不过几百里,本王在襄阳的根基还在,未尝没有翻盘的机会!”
十几日后,朝廷的传旨天使,终于捧着明黄的圣旨,踏入了襄王府。
朱瞻墡一身亲王常服,面沉如水,维持着无懈可击的贤王体面。
哪怕听到“移藩郧县”四字,脸上也未见半分波澜,恭敬地撩袍跪地,叩首领旨:“臣朱瞻墡,领旨谢恩。”
起身后,他立刻转身,对府内众人沉声下令:“传令!阖府上下,即刻启程,移藩郧县!本王,要亲自去为朝廷剿匪!”
这位贤王甚至连等郧县王府修葺都省了,直接在临时行辕安顿下来,便命长史带着王府护卫精锐进山剿匪。
郧县所谓的匪患,多是活不下去的穷苦民户,乌合之众,哪能抵挡王府精锐?
摧枯拉朽般,几股盘踞在交通要道的匪徒便被扫平,只余下些躲进深山老林的老油条暂时苟延残喘。
“王爷,”长史脚步虚浮地冲进行辕,脸色煞白,手里捏着一份崭新的公文,“朝廷的旨意……又、又到了!”
又一道旨意?朱瞻墡正在擦拭佩剑的手一顿,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。
朱瞻墡展开公文,无视那些华丽的辞藻。
“襄王殿下移藩郧县,身先士卒,亲率王府护卫入山剿匪,旬日之间,荡平贼巢数处,保境安民,功在社稷,堪为宗室楷模……摄政王殿下闻之,甚为欣慰。为彰殿下之功,亦为强固京营战力,特旨:着襄王府护卫指挥佥事李虎、百户马骁等精干将校三十员,即刻赴京,入五军都督府,传授山地剿匪之宝贵经验,为期半年……”
长史猛地抬头,眼中满是惊惧,“朝廷这是要抽走王府护卫的骨干啊!王爷!”
朱瞻墡墡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炸开,但他死死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。
不能翻脸!为了三十个将校就掀桌子,不值!
李虎等人前脚刚走不久,后脚京营的“学习交流团”便浩浩荡荡开进了郧县地界。
带队的是个年轻的都指挥佥事,姓张,一脸朝气蓬勃,在朱瞻墡面前,礼数周到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。
“末将张诚,奉摄政王钧令,率京营精锐一百,特来向王爷学习剿匪安民之宝贵经验!”张佥事声音洪亮,腰杆挺得笔直,“摄政王说了,王爷您就是活兵书!让末将等务必跟在王爷护卫身边,同吃同住同剿匪!把这山地里打仗的硬本事,一点一滴都学扎实了带回去!还请王爷不吝赐教!”
朱瞻墡挂着虚假的笑容,连声道:“张佥事言重了,为国效力,分内之事。本王这些护卫,剿了几个不成器的毛贼,算得什么经验?张佥事和京营的弟兄们能来,本王求之不得,正好也向京营的精锐讨教讨教京中卫戍之法。”
这些人哪里是来“同吃同住剿匪”的?
那张佥事剿匪不见得多积极,私下里却出手阔绰,各种小恩小惠不断,酒肉管够,银钱开路,专挑王府护卫中那些不得志的底层兵士拉拢套近乎。
不过月余,不少人的心便被那银子和许诺勾得七上八下,悄悄成了张佥事“自己人”。
朱瞻墡冷眼旁观,心越来越沉。他岂能看不出这钝刀子割肉的把戏?
可护卫中的骨干精锐已被抽走,底层的墙脚又被那张佥事撬得松动。
此时此刻,就算他胸有万丈怒火,想振臂一呼……又有几人能真心追随?
“王…王爷!”王府长史又来了,手里又捧着一份文书,“户…户部清吏司主事到了!带着……地契文书!”
朱瞻墡眼皮都没抬,只是缓缓地伸出了手。
长史颤抖着将那烫手的文书递上。
那是一份《宗室封地置换核验文书》。
文辞藻丽,通篇洋溢着对襄王殿下“深明大义、为国分忧”的褒奖,以及对其“主动提出”用襄阳富庶封地置换郧县边远土地的“高风亮节”的无限溢美之词。
目光跳过那些令人作呕的颂词,直接钉在文书末尾,那用刺目朱砂笔写就的核心条款上:
“……鉴于郧县新封之地多荒僻,为体恤宗室,彰显皇恩浩荡,特于郧县境内,额外增拨山地、林地共计一万亩,以资补偿。其地界范围如下:东至黑风岭断崖,西至野狼谷溪涧,南抵老鸦坡乱石岗,北接…鬼见愁……”
黑风岭?野狼谷?老鸦坡?鬼见愁?!
朱瞻墡的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那是连最穷的山民都避之不及的绝地!
所谓的“山地林地”,根本就是覆盖着薄薄一层贫瘠沙土的乱石坡!别说种粮,连草都长得稀稀拉拉!
补偿?一万亩?!
“哈…哈哈哈……”朱瞻墡先是低笑,继而笑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癫狂,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。
他一把抓过旁边案几上的狼毫笔,看也不看那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具体条款和那张狗爬似的简图,蘸足了浓墨,在那份置换文书落款处,唰唰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——朱瞻墡。
三个大字,力透纸背,墨汁几乎要将纸张撕裂,笔触之中带着一丝疯狂。
“送客——!!”朱瞻墡厉声呵斥。
那户部主事被这突如其来的癫狂气势骇得魂飞魄散,哪里还敢多留半刻?
捧着那份签好字的文书,连滚爬爬地逃了出去。
房门“砰”地一声关上。
死一般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,沉重得让人窒息。
朱瞻墡直挺挺地站着,胸膛剧烈起伏,如同破旧的风箱。他慢慢地低下头,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墨汁的手。
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惨笑,缓缓爬上他的嘴角。
“贤王?呵……”
“山大王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