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朝的钟磬余音尚在奉天殿上空盘旋,朱祁钰已与朱见深同乘一辇,缓缓驶离宫门。
辇内熏香袅袅,朱见深却坐不住,扭了扭身子,小脸上满是百无聊赖:“王叔,上朝真没意思,我一句话都不能说,像个泥塑的菩萨。”
朱祁钰斜倚着软垫,闻言嘴角微勾:“陛下金口玉言,你的话就是圣旨。若是说错了,哪怕一个字,底下那帮人精也能给你翻出滔天浪来。麻烦,懂吗?”
“懂,可是我也想像王叔一样威风。”朱见深忽然眼珠一转,学着朱祁钰方才在殿上的威仪,猛地站起身,伸出小手指向前方,稚嫩的嗓音努力绷紧:“把他流放西南!永世不得回京!”
朱祁钰被这小侄儿逗散了三分,眼中掠过一丝考校的意味,含笑问道:“威风是威风。那陛下可知,王叔为何非要罚他,流放西南?”
朱见深歪着脑袋:“唔…他得罪王叔了?王叔不喜欢他?”
“得罪?”朱祁钰轻笑一声,“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,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。”
他收敛了笑意,目光变得深沉,直视着朱见深,“陛下要记住,坐在这个位置上,喜欢或不喜欢,是最不值钱的东西。做一件事,先看它能不能把你想要的东西推近一步。能,就做;不能,就忍着。喜怒?那是给外人看的幌子。”
朱见深听得似懂非懂,小眉头皱了起来:“好难哦……”
“觉得难?”朱祁钰声音放缓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,“那就好好跟着王叔学,路还长着呢。”
辇驾稳稳停在郕王府前,朱祁钰亲自将朱见深送去别院,交给早已等候的商辂。
刚回到自己的书房,连口热茶都未及饮,内侍便呈上了一封内阁转来的奏报。
“没有内阁贴黄?”朱祁钰略感奇怪。打开一看,才知缘由——这竟是襄王主动认罪的奏报!
“嗬,”朱祁钰一声冷笑,指节敲在紫檀案上,“本王刚想处置你,你倒先上书了。”
奏报中,襄王言辞恳切,自称此前弹劾王直,皆是受了宁王教唆,一时不察铸成大错。
如今幡然悔悟,不仅愿捐输五万赈济南阳旱灾,甚至主动请缨,提出可调集王府卫队前往郧县协助当地卫所剿匪。
“好一个幡然醒悟的贤王做派!”朱祁钰眼中寒光一闪,“想用这轻飘飘的认罪书,就把之前那些恶心事一笔勾销,堵住本王的嘴?做梦!”
他当即命人,将内阁几位重臣再次召至郕王府。
待众人到齐,朱祁钰将那奏报往案上一推:“诸位,都看看。襄王殿下这份悔过书,你们怎么看?”
于谦率先拿起奏报,仔细看完,沉吟片刻,拱手道:“襄王殿下主动捐输助赈,并愿出兵协助剿匪,此乃心系社稷的贤王之举,于国有利。”
郭登点头附和:“王府护卫,乃各藩精兵,战力确非寻常卫所可比。若其真能助剿,事半功倍,早日平定郧县匪患,亦是朝廷之福。”
陈循却捻着胡须,眉头微蹙:“然则,《皇明祖训·兵卫章》有明训:亲王护卫,护卫本国,非奉天子诏,不得擅离封地。若允其长期驻兵外郡剿匪,恐有违祖制,更开不良先例。”
徐有贞眼珠一转,立刻抓住机会,顺着陈循的话头往上爬:“首辅所言极是,擅调护卫离境,确与祖法相悖。依臣之见,不如让襄王多出些银钱助赈,剿匪之事,还是交由朝廷兵马更为妥当。”
朱祁钰手指轻叩桌面,面露为难之色:“诸位的意思,本王明白了。襄王捐输,确是雪中送炭;助剿之心,亦显赤诚。然护卫离境,又于理不合。这……着实令人两难啊。”
他站起身,在堂中踱步,仿佛苦思良策。
“若朝廷贸然拒绝其助剿之请,”朱祁钰停下脚步,目光扫过众人,话语带着忧虑,“岂非寒了贤王之心,更让天下人以为朝廷猜忌宗室?况且,”
他声音微沉,“郧县山高林密,匪情叵测。万一襄王卫队奉调前往,剿匪不利,甚至损兵折将……让贤王之名蒙尘,朝廷威严亦是受损!届时,朝廷又该如何向天下交代?”
最后,朱祁钰带着期许的目光落在首辅陈循身上:“首辅,你是国之柱石,阅历深厚。可有良策,既能成全襄王殿下报国之心、保全其令誉,又不悖祖宗法度?”
陈循沉吟片刻,眼中精光一闪,捻须道:“王爷,臣倒有一策,或可两全。”
他清了清嗓子,缓缓道出:“襄王殿下既有此赤诚之心,愿亲力亲为,为朝廷分忧,剿除郧县匪患。朝廷何不顺水推舟——奏请陛下,恩准襄王移藩郧县?”
“移藩郧县?”于谦和郭登同时一怔。
于谦立刻反对:“首辅此议恐有不妥!襄阳府乃荆襄富庶重镇,郧县却是群山之中的贫瘠小县,地瘠民贫,匪患丛生。如此移藩,形同贬斥!襄王殿下岂能甘心?”
郭登也皱眉:“是啊,此举太过直白,无异于羞辱。山西前车之鉴不远,朝廷处置宗室,当以稳妥为上,避免再生波澜!”
大明藩王移藩,并非是什么罕见事,自永乐以来已经有宁,辽,沈,谷,肃,伊,郑,共七位藩王移藩。
虽然他们移藩多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,将他们从边陲重镇,封往内陆。
但表面上,都是将这些藩王从苦寒边地,改封为内陆丰饶之处。
徐有贞察言观色,见朱祁钰神色未动,心念电转,立刻出言道:“诶,两位多虑了。襄王殿下素有贤名,心系社稷。如今南阳大旱,郧县匪患,正是国家艰难之时。移藩郧县,正是襄王殿下为国分忧、施展抱负的良机!以襄王殿下之贤,必能体察朝廷苦心,欣然领命。”
陈循这才不慌不忙地解释关键:“诸位,此策妙处,正在于名正言顺!”
他竖起一根手指,“其一,合乎祖制!移藩之后,郧县即为襄王新封之国。其王府护卫驻守本地、剿匪安民,乃护卫本国之责,天经地义,完全契合皇明祖训‘护卫本国’之训!此乃根本解决祖制冲突之法。”
他竖起第二根手指:“其二,彰显贤名!殿下移藩新地,正可亲力亲为,将郧县这匪患之地治理成一方乐土。此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,岂非更显其‘贤王’本色?其令誉必因造福一方而更着!”
最后,他竖起第三根手指:“其三,规避风险!剿匪胜败,皆系于襄王一身,乃是其藩国内政。胜,是殿下贤能,朝廷乐见;即便偶有挫折,亦是新藩初定之艰难,无损其为国分忧之初衷,更不会牵连朝廷体面!此乃移藩郧县,三难自解。”
朱祁钰听罢,猛地一拍扶手,眼中精光四射,朗声赞道:“好!好一个移藩郧县,三难自解!首辅老成谋国,此计甚妙!”
他当即决断,声音斩钉截铁:“便依首辅所奏!拟旨:嘉襄王忠义,感其助剿安民之诚。为周全祖宗法度、朝廷体面与襄王令誉计,特恩准襄王移藩郧县!着令礼、工、户三部协同办理移藩事宜,襄王府择吉日迁往郧县。望襄王至新藩,善抚黎庶,早靖匪患,不负朝廷厚望与贤王之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