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城的深秋,因一场彻底的政治清算与新法的悄然落地,呈现出一种肃杀与生机并存的奇异景象。菜市口的青石板被反复冲刷,却似乎总也洗不去那渗入缝隙的暗红;而城郊田野间,手持崭新田契的农人脸上,却映着难得的、带着希望的光芒。
盐税大案终于尘埃落定。经太子曹玉成亲自审定、盛长柏与章衡等人日夜不休整理出的如山铁证,报请朝廷核准后,最终的惩处雷厉风行地颁下。主犯白敬斋虽在逃,但其家产尽数抄没,亲族党羽按律严惩。李兆庭、周文彬、王焕之等一干犯官,罪证确凿,或斩立决,或赐自尽,家产充公,亲族流放。其余涉案官吏、胥吏、盐商,依情节轻重,或罢官流放,或徒刑抄家。一时间,扬州官场为之一空,刑场之上接连示众的人头,与驿站道上络绎不绝的囚车,构成了这个秋天最令人胆寒的风景。太子手段之酷烈,决心之坚定,令所有幸存者与旁观者噤若寒蝉。
正是在这片由铁腕肃清出的、前所未有的权力真空与震慑氛围中,曹玉成毫不犹豫地抛出了他谋划已久的改革试验——在扬州府及下辖数县,暂行“一条鞭法”与“摊丁入亩”。
新政的布告以太子谕令的形式,张贴于各城门口、县衙照壁、乡间里社。文辞并不深奥,却如巨石投入本已不平静的湖面。
“一条鞭法”,将原本繁杂的田赋、徭役以及各类地方杂派,合并折银征收,简化手续,旨在遏制中间层层加派、中饱私囊。“摊丁入亩”,更是石破天惊——将历代按人丁征收的丁银,摊入田亩之中,与田赋一体征收。这意味着,田多者多纳,田少者少纳,无田者不纳丁银。
布告一出,暗流汹涌。新政直指千百年来“绅衿优免”、“富者田连阡陌而丁税寥寥,贫者地无立锥而丁银不免”的积弊,触动的正是地方官绅、豪强地主的命脉。以往他们凭借功名、权势,可以优免或转嫁大量赋役,如今“摊丁入亩”,优免特权在丁银部分大打折扣,负担实实在在按田亩摊到了头上。而“一条鞭法”折银征收,也断了胥吏在实物征收、徭役派发过程中上下其手、盘剥百姓的许多门路。
不满与怨愤在私下里迅速滋生、蔓延。茶楼雅间、深宅密室中,侥幸未受盐案牵连或损失较小的官绅地主们,窃窃私语,咬牙切齿。
“太子这是要绝了我等的生路啊!”
“黄口小儿,行事如此酷烈!盐案杀人还不够,还要夺我等祖产吗?”
“摊丁入亩……闻所未闻!与民争利,莫过于此!”
“还有那一条鞭,折银上交,那些泥腿子哪来的银子?还不是要低价卖粮卖物,最后便宜了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!太子到底是年轻,不知民间疾苦!”
然而,尽管怨声载道,却无人敢公开站出来质疑、反对。菜市口未干的血迹、驿站道上的尘烟,以及那些昔日高高在上、如今已成阶下囚或刀下鬼的同僚身影,构成了最有效的威慑。盐案牵连之广、惩处之重,让所有人都明白,这位年轻的太子绝非心慈手软、可欺之以方的庸碌之主。此时跳出来对抗新政,无异于自寻死路,正好给了太子继续清洗的借口。
于是,不满被死死压在了心底,化作了阴郁的沉默与观望。官绅地主们不得不捏着鼻子,开始清点自家田产,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田亩核查与新税则。
而与官绅地主的怨愤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占扬州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,尤其是那些田亩不多或根本无地的佃农、贫户。新政的内容通过里长、识字者的口口相传,迅速在乡间传播开来。
“听说了吗?太子爷的新法令!以后丁税跟着田走,田多的多交,田少的少交,没田的不用交丁税了!”
“真的假的?那咱家就那两亩薄田,以后岂不是能少交好些?”
“还有呢,以后赋税徭役都折成银子,一次交清,省得那些衙役狗腿子今天要粮明天要草后天拉你去白干活!”
“太子爷这是真为咱们小民着想啊!”
“可不是!杀了那么多贪官污吏,现在又行这善政,真是青天!”
希望,如同干涸土地上的第一场春雨,迅速浸润了无数底层百姓的心田。尽管他们对“折银”可能带来的粮价波动尚有疑虑,但“摊丁入亩”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减负预期,足以让他们对新政抱以最大的热情与拥护。
太子行辕适时下令,组织由盛长柏调派的部分可靠吏员、以及那些从民间临时选拔、熟悉乡情的“协理”人员,并抽调部分军士维持秩序,开始全面清丈田亩,核定等则,为来年按新法征收做准备。
此令一下,民间响应之热烈,远超预期。许多百姓自发充当向导,指认田界,举报豪强以往隐瞒的田产,其中不乏掺杂私怨,但核查官吏自有分寸。以往清丈田亩最易引发的冲突与抵制,在新政许诺的利益与太子铁腕的震慑双重作用下,竟进行得出奇顺利。官差所到之处,虽不乏地主乡绅冷眼旁观、暗中掣肘,但更多的却是普通百姓的积极配合与殷切期盼。
不到一月,扬州府核心区域的田亩清查与登记造册工作,竟已完成了七七八八。政令之通达,效率之高,在扬州历史上可谓空前。一份份崭新的鱼鳞图册与归户册被迅速制作出来,上面记录着相对以往更为真实、清晰的田产状况。
盛长柏与章衡每日处理着如雪片般飞来的田亩文书,虽疲惫不堪,心中却充满了惊叹与振奋。他们亲眼看到,太子的新政如何在铁腕扫清障碍后,凭借其切中时弊、惠及贫者的内核,迅速赢得了民心的支持,并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推行下去。
张桂芳在巡视城防与江边海防队营地之余,也能从街头巷尾百姓的议论中,感受到那股对新政的拥护之情。她越发深刻地认识到,太子殿下的手段,并非只有刀剑与律令,更有洞悉民瘼、引导民心的智慧。
盛明兰在协助整理各类文书时,也接触到了许多田亩清查的具体数据与案例。她自幼饱读诗书,深知历代变法之难,如今亲眼见证兄长盛长柏和太子等人如何在扬州破局,心中震撼无以复加。那些枯燥的数字背后,是千家万户生计的改变,是一个旧时代的裂痕与一个新时代可能的萌芽。
曹玉成坐镇行辕,每日听取各方汇报,神色平静。他知道,新政甫行,不过初现端倪,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——核定税银数额时的博弈,征收过程中的可能弊病,官绅地主蓄力的反扑,以及新政实效的最终检验。但扬州这第一步,终究是迈出去了,而且迈得比预想中更为扎实。
利用权力真空与高压震慑强行推动改革,借惠民之政收拢民心以巩固推行基础,这套组合拳,在扬州初见成效。这不仅仅是为国库增收,更是他未来改造这个庞大帝国官僚体系、调整社会利益分配的一次重要预演与压力测试。
扬州城的秋天,在肃杀与希望的交织中,缓缓走向寒冬。而一条鞭法与摊丁入亩的试点,如同投入历史长河的两颗石子,激起的涟漪,正悄然扩散,其最终的影响,或许将远超此时所有人的想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