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别院的审讯室内,灯火日夜不息,空气中弥漫着血腥、汗味与陈年纸张的霉腐气交织的压抑味道。章衡坐镇主审,面容因连日的熬审而愈发瘦削冷峻,眼中却燃烧着不容错辨的锐利光芒。李兆庭、周文彬、王焕之等一干要犯,从最初的狡辩抵赖,到后来的崩溃哭嚎,再到如今的麻木招供,心理防线已被一层层剥开。
初步的供词拼凑出了一幅令人触目惊心、却又在意料之中的勾结图景。白敬斋等大盐商乃至部分胆大包天的官员,与那些操持东瀛口音的海盗之间,并非简单的雇佣或偶遇,而是形成了一种隐秘而稳固的共生关系。
这些“倭寇”主要活跃在远离主要官港的偏僻海域与岛屿,时而劫掠落单的商船、渔村,时而又摇身一变,成为某些“雇主”手中最锋利、也最便于撇清的刀。根据李兆庭等人断续的招认及查获的零散记录,其勾结方式大致有几类:
其一,缴纳“平安钱”或“引水费”。部分往来于日本、琉球乃至南洋的走私商船,其中不少与白敬斋等人的私盐、货物贩卖网络有关,为求航线“平安”,会定期通过中间人向某几股势力较大的“倭寇”缴纳一笔费用,换取其“保护”或至少不予袭击的承诺。这笔钱有时甚至成为某些官员的“外快”。
其二,合伙劫掠,坐地分赃。当有特别肥硕、护卫却相对薄弱的大型商船,尤其是运载丝绸、瓷器、香料等高价值货物的船,航线被某些人“无意”泄露后,“倭寇”便会出动劫掠。事成之后,赃物通过特定渠道销赃,所得金银,与提供情报、掩护销赃的“内地合伙人”按约定比例分成。李兆庭便隐约承认,其族中有一支船队,曾“幸运”地躲过数次海盗劫掠,实则是因其提前得到了“风声”。
其三,处理“脏活”。这才是最令曹玉成目光森冷的部分。当某些官员或商贾需要让某个知晓内情的人“永远闭嘴”,需要让某批见不得光的“货物”,包括被拐卖的人口,彻底消失,或者需要制造一场看似意外的“海难”、“盗抢”以掩盖亏空、吞没货物时,“倭寇”便成了最佳选择。他们手段狠辣,来去如风,事后难以追查,即使留下痕迹,也可以全部推到“海上悍匪”头上。白敬斋这次能逃出生天,显然便是动用了这条最后的“保险”渠道,代价恐怕不菲,但足以保命。
供词中还零星提及,这些“倭寇”并非散兵游勇,其内部似乎也有头领统属,与内地的联系也并非直接与白敬斋等人对接,往往通过一些常年混迹于沿海码头、精通双方语言文化的“中介”或“坐探”进行。这些人的身份更加隐蔽,李兆庭等人也知之甚少。
厚厚的审讯笔录与相关物证,包括几封语焉不详却足以构成嫌疑的密信,以及几件带有明显异域风格的战利品,呈送到曹玉成案头时,他正被扬州百废待兴的政务、盐税窟窿的最终厘清、以及新派官员的磨合等无数繁琐急务缠身,每日与盛长柏等人商议至深夜。
翻阅着这些沾染着罪恶与血腥的记录,曹玉成眉宇间的倦色被冰冷的怒意取代,但更多的是凝重。倭寇之患,比他预想的更深入,也更系统化。这绝非一朝一夕形成,俨然已成为寄生在东南沿海繁荣贸易与混乱管理之上的毒瘤,与内地腐败官商网络盘根错节,吸食着民脂民膏,威胁着海疆安宁。
“肘腋之患,渐成心腹之疾。” 他合上卷宗,对侍立在侧的盛长柏、章衡、张桂芳沉声道,“然眼下扬州初定,诸事千头万绪,盐税大案尚未最终结案上报,朝廷新委官员亦未完全到位,孤暂无余力立刻大举清剿海上。”
他走到窗边,望着南方天际,那里是茫茫大海的方向,说道:“但,绝不能坐视此患滋长。倭寇能来去自如,一赖船快,二赖水性熟,三赖我对海疆掌控不力。亡羊补牢,未为晚也……章衡,审讯继续深入,务必撬开那些‘中介’、‘坐探’的嘴,哪怕只有一两个名字,一条线索也好。同时,整理所有涉及倭寇劫掠、勾结的证供,单独成卷,以备后用。”
“臣领命。” 章衡应道。
“长柏,政务梳理之余,留意沿海州县近年来上报的海盗侵扰案卷,无论大小,全部调阅复核,看看有无与当前线索关联之处。”
“是,殿下。”
最后,曹玉成看向张桂芳,以及闻讯赶来的赵劲松:“海上之事,终须海上解决。陆上兵马虽众,不习水性,难当大用。赵劲松。”
“末将在!”
“着你即刻着手,从扬州卫及附近州府驻军中,遴选士卒。首要条件是熟识水性,不畏风浪,能在船上颠簸自如;其次,要年轻力壮,胆气足,最好有渔家或船工出身者。人数……先按五百之数遴选,成立一支独立的‘海防侦巡队’,直属孤调遣。驻地和初步操练,就设在扬州城外临江合适之处。”
赵劲松精神一振,说道:“末将明白!定将此事办妥!”
“张小姐,” 曹玉成又看向张桂芳,“海防队初建,操练、纪律、忠诚,皆为要务。你从张家护卫中挑选数名稳重干练、略通舟楫的骨干,协助赵劲松管理、操练。同时,行辕护卫不可松懈,尤其要警惕可能来自海上的报复或灭口。”
“臣女遵命。” 张桂芳肃然应道。
“还有一事,至关重要。” 曹玉成目光扫过众人,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倭寇所用船只,轻快灵活,颇适近海穿梭。我朝官船,多为漕运、巡航设计,庞大而欠敏捷,追剿不利。须得打造更适合追剿海寇的战船。”
他顿了顿,下令道:“盛卿,以府衙名义,张榜招募,或从现有匠户中征调,将扬州城内乃至左近州县,所有精通船舶营造、机关巧术的能工巧匠,无论出身,尽数召集起来。给予优厚待遇,集中安置,专司研制新式战船。要求:船体需坚固,能抗风浪;速度要快,尤重转向灵活;还要兼顾接舷近战。可参考我朝原有战船、广船、福船之长,大胆构思。所需木料、铁器、银钱,一律从优拨付,由你总揽协调。”
盛长柏深知此事关系长远,郑重应下:“臣定当竭力,务求尽快有所成。”
命令既下,各方迅速行动。赵劲松与张桂芳派出的助手开始在军营与江边渔民中物色人选,很快,扬州城外临江的一片开阔滩涂被划为临时营地,每日都能听到操练的号子与水卒们搏击风浪的呼喝声。盛长柏则将招募工匠的榜文贴遍大街小巷,不久,一批批或衣着朴素、或眼神精亮、双手布满老茧的匠人被请入了城西新辟的“船舶营造院”,院内很快响起了锯木、刨板、讨论、争执的热闹声音。
曹玉成每日依旧忙碌于案牍之间,平衡着新旧官员,处理着积压政务,最终审定着盐税大案的卷宗。但他总会抽出时间,或微服亲临江边营地,观看水卒操练,询问进展;或驾临营造院,听取大匠们的奇思妙想,查看初步的船模草图。
眼下的海防队与新战船,是他为将来杜绝后患埋下的基石。这基石或许尚显粗糙,但假以时日,精兵锐舰养成之日,便是涤荡四海、肃清内外、万邦来朝之时。
扬州城在混乱后艰难复苏,而一股针对未来海患的、悄然凝聚的力量,已在太子曹玉成冷静的布局下,于长江之畔、于工匠坊间,开始生根发芽。海风带来的,将不再只是潮湿的盐腥与远方的财富,或许还有即将到来的、金铁交鸣的肃杀之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