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童谣像是一根生了锈的锯条,在所有人的神经上反复拉扯。
陈建国却像是根本没听见,他那双枯如树皮的手捧着黑陶坛子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捧刚出生的婴儿。
随着一声沉闷的钝响,坛底磕在了满是灰尘的水磨石吧台上。
这动静并不大,却震得罐口那一圈早已干透的红泥封土像是受了惊的酥皮点心,“扑簌簌”地往下掉渣。
几块碎干泥砸在吧台上,扬起一小蓬灰。
凌天还没上手,仅仅是目光扫过那罐身上如刀劈斧凿般的“柒”字,胸口那块陈年旧疤就猛地一缩。
挂在锁骨下的玻璃弹珠像是通了电,在他胸膛上疯狂跳动,撞得肋骨生疼。
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味道顺着封泥剥落的缝隙钻了出来。
不是单纯的酒香,而是混杂着烂苹果的酸腐、烧焦的煤渣味,还有一种……那是1994年那个冬夜,被冻在鼻腔深处、怎么抠都抠不掉的冷意。
“我要……那个碗!”
苏沐雪突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,整个人毫无征兆地朝吧台扑了过去,手指勾成爪状,直奔那黑黝黝的坛口。
“找死啊你!”
旁边的夏语冰反应极快,一把扣住苏沐雪的手腕,借力就是一个擒拿,硬生生把人给摁在了吧台边缘。
“那是‘忆骸’!这玩意儿现在的磁场就是个黑洞!”夏语冰压低了声音,急得脑门上全是汗,“你现在精神本来就不稳定,要是强行接触,触发了双向回溯,你倒是爽了,沉在过去不出来,凌天就得被你拖死在那个时间节点的执念里!”
说完,这姑娘根本不给苏沐雪挣扎的机会,指尖蘸着刚才那点没干透的唾沫和朱砂残渣,飞快地在黑陶罐的底部画了一道扭曲的符纹。
“守陵·镇!”
最后一笔落下。
罐子里那种若有若无的液体晃动声突然变了。
“呜呜呜……”
一阵极细微、却透着无限委屈的啜泣声,隔着厚厚的陶壁传了出来。
听着像是个五六岁的孩子,被关在黑屋子里哭了很久,嗓子都哑了。
这声音一出,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焊枪彻底扛不住了。
“砰!”
老头整个人像是一袋子烂泥,重重地撞在了吧台外侧的立柱上。
他那条原本只是裂开细纹的右臂,此刻像是承压过大的液压管,金色的丝线根根崩断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崩崩”声。
淡金色的液体顺着裂开的皮肉涌出来,流得满地都是。
但他那双充血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凌天,眼角都要瞪裂了。
“不能让他哭……不能让坛子哭!”
焊枪一边喘着粗气,一边用还能动的左手死死抠着地面,“小凌!你逃一次,这守心阵就残一分……这次你要是再不敢认,这地底下的煞气压不住,上面整个中山区几十万人,都得给你这不想当英雄的念头陪葬!”
“咳咳咳——”
话还没喊完,老头猛地一阵剧烈咳嗽,喉咙里发出那种像是石块摩擦的咯吱声。
这一口没喷出血,反而喷出了一大摊亮晶晶的结晶粉末。
那些粉末落在地上,并没有散开,而是像是被某种磁力吸引,迅速排列组合,在那滩淡金色的液体旁,拼凑出了半句歪歪扭扭的铭文:
【契主不疯,阵不成。】
凌天盯着地上那行字,嘴角抽搐了一下。
合着这破阵法的核心逻辑,就是逼着人发疯?
那这大能当得也太憋屈了点。
他深吸一口气,转身从身后的酒架最下层,摸出一瓶只剩半瓶的廉价二锅头。
这酒是他平时用来擦吧台的,度数高,冲,甚至带着点劣质酒精的刺鼻味。
“咔哒。”
拧开瓶盖。
他没喝,而是随手抓过刚才那个装过“鬼”的马天尼杯,倒了满满一杯。
“既然想喝,那就喝点烈得,别整天哭哭啼啼像个娘们儿。”
凌天嘴里嘟囔着,手腕一抖,将杯沿轻轻抵在了黑陶罐的那道裂缝处。
透明的酒液顺着龟裂的纹路渗了进去。
滋啦——
就像是水滴进了滚油锅。
罐子里的啜泣声戛然而止。
紧接着,一声清脆得让人头皮发麻的童笑声,突兀地响了起来。
“嘻!”
这笑声就像是一把钥匙,强行插进了凌天的大脑皮层。
眼前的画面瞬间碎裂。
吧台消失了,地下室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昏黄的灶台。
那是一双少年的手,瘦得皮包骨头,指节上全是冻疮。
手里紧紧握着一把生锈的羊角锤。
少年的脸上全是鼻涕和眼泪,身体抖得像个筛子,但眼神却凶得像头小狼崽子。
“我不当坛子!我不当!”
记忆里的少年嘶吼着,声音尖锐,“我宁可疯,也不当你们装东西的容器!我要出去!我要去找我妈!”
“当!”
铁锤重重砸下。
那种反震的力道,甚至让现在的凌天虎口都跟着隐隐作痛。
画面闪烁,就在铁锤即将第二次落下的瞬间,一只苍老的手突然按在了陶罐的盖子上。
现实中,陈建国不知什么时候绕进了吧台。
他那浑浊得像是蒙了一层白翳的眼珠子里,此刻竟然闪过一丝极不协调的清明。
那不是属于一个痴呆老人的眼神,而是一个在此地守望了三十年的看门人,终于等到了正主时的释然。
“那晚……没人拦你。”
陈建国的声音很轻,沙哑得像是两张砂纸在摩擦,“是你娘……把你塞进锅炉夹层的。”
凌天握着酒瓶的手猛地一僵,指节泛白。
“她说,‘让他逃。阵坏了可以重炼,坛子碎了可以再烧,但人要是没了魂,那就是个行尸走肉’。”
随着老头这句话落地,吧台上的黑陶罐突然发出一声脆响。
“咔嚓。”
那道原本只是细微的裂缝,瞬间扩大。
并没有想象中的煞气冲天,也没有什么厉鬼索命。
只有一缕乳白色的雾气,晃晃悠悠地从裂缝里飘了出来。
那雾气带着一股子浓郁的槐花香,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,最后慢慢凝聚成了一只只有巴掌大小的手掌形状。
那只雾气化作的小手,指尖圆润,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憨态,颤颤巍巍地伸到了凌天面前。
然后,虚虚地做了一个“握手”的姿势。
就像是三十年前,那个被封在坛子里的“第七个孩子”,隔着漫长的岁月,在向唯一的幸存者发出邀请。
凌天盯着那只雾手,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。
这种该死的熟悉感。
这种让他想要掉头就跑,却又双腿灌铅般挪不动步子的宿命感。
“行,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。”
凌天忽然咧嘴一笑,笑容里带着点自暴自弃的狠劲。
他把手里的马天尼杯往吧台上一墩,一把抓起了那瓶还没倒完的二锅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