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天没接陈建国的话茬。
他只是盯着那只由白雾凝成、悬停在半空等待握手的小巴掌,喉咙里像是吞了一块滚烫的炭。
这手势他太熟了。
三十年前,大家缩在锅炉房夹层里取暖时,那个总是把馒头皮让给他吃的老七,每次也是这样伸着手,笑嘻嘻地说:“拉钩,谁也不许先冻死。”
“行吧。”
凌天眼皮垂了一下,抓起吧台上剩下的半瓶二锅头。
辛辣的酒液顺着食道滚下去,像是一把锉刀刮过早已麻木的胃壁。
他一口气灌了大半,那股子冲劲儿直冲天灵盖,把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权衡利弊全都冲散了。
剩下的小半瓶,他没喝。
手腕一翻,瓶口倾斜。
透明的液体哗啦啦地浇进了黑陶坛子那道狰狞的裂缝里。
“这酒只有十五块钱一瓶,委屈你了。”凌天甚至还有闲心扯了扯嘴角,“但劲儿大,管饱。”
没有想象中的白烟乱窜,也没有鬼哭狼嚎。
那廉价的二锅头刚一渗进坛子,原本灰扑扑的罐口突然泛起一层奇异的金光。
那不是黄金的俗气颜色,而是像夕阳透过老式玻璃窗洒在陈旧课桌上的那种暖黄。
悬在半空的白雾小手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,五指轻轻一拢。
原本流动的酒液瞬间凝固。
七颗晶莹剔透的珠子,就在那小手掌心里滴溜溜地转了出来。
每一颗珠子都只有弹珠大小,透明如水晶,里面却不再是空的,而是封存着一段段会动的影像。
五岁的凌天,穿着开裆裤在泥坑里打滚;十岁的凌天,被野狗追得满街乱窜;十五岁的凌天,缩在立交桥下啃半个发霉的面包……
这是他的“年轮”,被这口酒给泡出来了。
“原来……你一直都记得。”
苏沐雪的声音带着哭腔,颤抖得像是风里的落叶。
她猛地一把扯下脖子上挂着的一枚青铜铃铛。
那铃铛只有拇指大,上面满是铜绿,却没舌头,是个哑铃。
她没犹豫,把手指塞进嘴里狠狠一咬,在那光秃秃的铃铛内壁抹了一道血痕。
“第七代守陵人苏沐雪,代先祖问契主。”
她死死盯着凌天,眼神里既有身为守陵人的质询,也有作为一个女人的哀怨,“当年那一锤子……你是为了活命逃跑,还是为了不想疯?”
叮——
没舌头的铃铛,在这一刻突然发出了一声清脆至极的鸣响。
那声音像是一道波纹,撞在了悬浮的七颗酒珠上。
其中一颗珠子骤然膨胀,像是投影仪一样,在充满煤灰味的空气中投射出一幅画面。
那是那个暴雪的夜晚。
少年凌天举着铁锤,但在砸下之前,他用那把生锈的小刀,在锅炉房最阴暗的墙角,近乎疯狂地刻下了一行字。
字迹歪歪扭扭,带着少年的倔强和绝望:
【我不想变成工具。】
哪怕是当救世主,也不想当个没脑子的容器。
这一幕出来,刚才还一脸紧张的夏语冰突然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。
她飞快地翻开手里那本快被翻烂了的笔记本,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其中一页残缺不全的古籍拓印。
“我就知道!我就知道逻辑是对不上的!”
夏语冰语速极快,像是在背诵什么惊天大秘密,“《守心秘录·外篇》第三节有云:‘契主若生逆心,阵自裂而不崩,留一线生机予真性情者’……原来所谓的‘逃兵’,根本不是背叛!”
她猛地抬头看向凌天,眼睛亮得吓人:“那是初代守心阵故意留下的‘安全阀’!这破阵法从一开始就知道人性不可强缚,你当年的逃,反而触发了最高级的阵法弹性机制!”
也就是说,如果不逃,凌天早就成了在那坛子里哭泣的疯子。
正是因为逃了,他才保留了这最后一丝“人味”,成了如今这个能在都市里混吃等死的调酒师。
就在这时,一直跪在地上的焊枪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。
老头还没醒,依然处于重度昏迷中。
但他那只还在流着金色液体的右耳道里,几粒残留的酒糟醋结晶像是有了生命,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。
那些结晶在黑陶罐底盘旋了一圈,迅速排列成一行极其细小的字迹:
【逃得掉阵,逃不掉命。你回来了,就得选。】
字迹只存在了不到两秒,就化作一缕青烟散了。
那是这老东西哪怕昏死过去,也要用最后一点灵性传递出来的警告。
凌天看着那行散去的烟,眼神沉静得像是一潭死水。
他当然知道逃不掉。
从他踏进这个地下室,从那个系统莫名其妙觉醒开始,这就是个死局。
要么接着逃,等那个什么狗屁宿命追上来把他碾碎;要么捏着鼻子认了这笔烂账,给这群疯子当那个“第七个守望者”。
“选个屁。”
凌天忽然嗤笑一声。
他把手里那个已经空了的二锅头酒瓶,重重地倒扣在了吧台上。
瓶底朝天。
修长的手指曲起,指节在绿色的玻璃瓶身上敲击起来。
叮、叮、叮、叮、叮、叮、叮——当。
七短,一长。
这节奏极其特殊,带着一种古怪的韵律感。
在场的其他人可能不懂,但陈建国那张老脸上的皱纹猛地舒展开了,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。
那是1994年,这家名为“红星”的托儿所里,每天晚上的熄灯铃声。
也是他们这帮没爹没娘的孩子,彼此确认“还活着”的暗号。
随着这节奏响起,倒扣的酒瓶里,那点残留的酒精蒸汽袅袅升腾,在空中扭曲、盘旋,最后凝成了一行歪七扭八,却透着股子泼皮无赖劲儿的大字:
【这次我不逃,但规矩,得改改。】
让老子当救世主可以。
但让老子当个只会哭的坛子?没门。
这行字刚一成型,那只一直悬在半空的白雾小手,像是看懂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,五根手指欢快地舒展开,然后对着凌天——
啪、啪、啪。
轻轻地鼓起掌来。
掌声无声,却仿佛一道惊雷在狭窄的地下室炸响。
凌天话音刚落,还没来得及把手从酒瓶上拿开,整个酒吧里所有的玻璃制品,从高脚杯到威士忌厚底杯,突然毫无征兆地同时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嗡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