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童谣的调子并不高,黏糊糊的,像是一勺半冷不热的猪油直接浇在了苏沐雪的天灵盖上。
“柒坛开,槐花开,七个娃娃睡灶台……”
苏沐雪瞳孔里的焦距瞬间散了。
她那张总是冷硬如铁的脸上,此刻竟然浮现出一种极度违和的稚气与茫然。
头骨深处像是有人拿凿子在硬撬,每一下都伴随着这首诡异的调子。
视网膜前,昏暗的锅炉房正在褪色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晃眼的白。
那是医院特有的冷光灯,还是……那个女人身上的白大褂?
“乖,喝了就不怕黑了。”
那声音很温柔,就在耳边。
苏沐雪感觉手里沉甸甸的,捧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。
碗里是一汪红褐色的汤,带着山楂的酸气,还有股子掩盖不住的药渣子味儿。
她不想喝,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。
但那双温柔的手却不容拒绝地抬起了她的手腕,在那只瓷碗底部,压着一颗冰凉的玻璃珠子,那是唯一的奖励。
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苏沐雪那一嗓子怪叫吸引过去,凌天手腕极其隐蔽地一翻。
刚才盛过“鬼”的马天尼杯,此刻杯壁上还挂着那层淡淡的水雾。
他没把这玩意儿擦干净,而是不动声色地将杯口倒扣在了旁边那截断裂的吧台暗格上方。
那里躺着一块黑漆漆的残砖。
这是他刚才进门时顺脚踢到的,看着不起眼,但手感死沉,断口处有着高温烧结后的琉璃化痕迹。
滋啦。
杯底那点残留的“怨气”蒸汽,刚一触碰到焦黑的砖面,就像是强酸泼在了石灰上。
原本粗糙不堪的砖块表面,黑灰簌簌剥落。
暗红色的线条像蚯蚓一样在砖面上蜿蜒爬行,眨眼间勾勒出了一个七角星的轮廓。
这纹路跟之前铜盘上的如出一辙,但更精细,更透着股邪性。
在铭文的最中心,不是星星,也不是太阳,而是一个蜷缩成一团的黑色剪影。
像个还没足月的胎儿,又像是个被塞进坛子里、不得不把手脚都折断才能勉强容身的……孩子。
“拓下来!”凌天低喝一声,声音不大,却透着股让人无法反抗的冷意。
旁边的夏语冰反应极快,职业本能瞬间压过了恐惧。
她手忙脚乱地从那个并不大的战术挎包里掏出一张宣纸似的拓印纸,往砖面上一糊。
没墨。
这姑娘也是个狠人,抓起旁边那个装过槐蜜丸的空瓶子,用手指抠出那点黏糊糊的残渣,和着嘴里的唾沫就往纸上抹。
守陵人的唾沫也是“灵材”,这道理她比谁都懂。
淡黄色的液体浸透纸背。
奇诡的一幕发生了。
哪怕夏语冰的手指并没有涂抹到所有位置,那张拓印纸上缺失的笔画竟然像是活了一样,自动向四周蔓延、补全。
墨迹晕染,字迹狰狞。
童谣的后半段,就这么赤裸裸地显现在纸上:
“老大闭眼不说话,老二断腿爬呀爬……第七个醒,第七个葬,第七个才是真守望。”
噗通。
一声闷响。
一直死撑着的焊枪,膝盖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砸断,重重地跪在了满是煤渣的地上。
这老头额头死死抵着地面,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,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类似于老式变压器过载时的嗡鸣声。
那是他体内的器灵在暴动,在试图冲破那层皮囊的束缚。
“别……别念了……”
焊枪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含着一口沙砾,“不能让她想起来……那天晚上……不能……”
一滴晶莹剔透的晶体从他右耳道里挤了出来。
不是刚才那种白色的粉末,这次是红色的,像血钻。
晶体刚一落地,根本不需要引火物,“呼”地一下燃起了一团淡蓝色的火焰。
这火没有温度,却照亮了这间昏暗的地下室。
火光摇曳中,墙壁上的影子被拉扯得光怪陆离。
凌天眯眼看去,那蓝色的火苗里竟然映出了一扇铁门。
门缝里透出的不是光,是冲天的大火。
那是1994年冬夜的丙寅锅炉房,那个被刻意掩盖的“意外”现场。
“火……是人为点的。”焊枪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,整个人都在痉挛。
就在这时,一直浑浑噩噩、只会傻笑和打官腔的陈建国,突然直起了腰。
那种属于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浑浊与迟钝,在他眼中瞬间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清明与沧桑。
就像是一把生锈的古剑,突然被擦去了锈迹,露出了原本的寒光。
他没看地上的焊枪,也没看痛苦抱头的苏沐雪。
他的手伸进了那件灰扑扑的干部西装内袋,动作慢条斯理,透着股庄重。
一张照片被他夹在指尖。
照片已经泛黄发脆,边缘都磨毛了。
背景就是这间锅炉房,但那时候这里还干净整洁,灶台上摆着整整齐齐的七只大碗。
七个半大的孩子围坐在灶台边,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甜汤。
他们的脸都很模糊,看不清五官。
唯独数到第七个位置时,那里空着。
没有人。
但那只碗还在。
陈建国的手指在那只空碗的位置轻轻摩挲了一下。
透过照片模糊的像素,依然能隐约看见,那只没人端着的碗底下,压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。
花纹、色泽、大小,跟凌天平时挂在脖子上当坠饰的那颗,一模一样。
老头缓缓抬起头,那双看透了岁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凌天。
“小凌啊,”陈建国的声音不再是那种虚浮的官腔,而是带着一丝颤抖的恳求与笃定,“位置给你留了三十年……你也该回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