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下空间并没有想象中阴冷,反倒透着一股子干燥的、像旧书页翻开时的尘味。
落地很轻,脚下的触感不是泥土,是当年那种防滑的水磨石。
正前方横亘着一条长长的水磨石台面,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,看着就像是一个废弃了三十年的大食堂打饭窗口,或者说,一个粗糙版的“吧台”。
苏沐雪刚站稳,身形却猛地晃了一下。
凌天眼角余光瞥见,她原本光洁的后颈处,那股子刚才用“醋酒”封住的蒸汽并没有散去,反而像是活物一样,顺着皮下的经络游走,最后汇聚到了左侧锁骨。
一块青色的淤斑正在那里浮现。
形状不规则,边缘模糊,不像伤痕,倒像是……
“别动。”凌天把手里的手电筒光圈收窄,照在她锁骨上。
那是泥印子。
确切地说,是那种未干的红泥封土,蹭在孩子娇嫩皮肤上留下的痕迹。
苏沐雪下意识抬手去摸,指尖刚触到那块皮肤,就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。
“冰的。”她瞳孔骤缩,呼吸瞬间乱了,“而且……有人在笑。”
在她的耳膜深处,那原本还是单调的耳鸣,此刻竟然变成了若有若无的嬉笑声。
清脆、稚嫩,却在这个死寂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瘆人。
她本能地后退半步,腰眼重重撞在身后的水磨石台面边缘。
这反应不对。那是被某种特定频率“共鸣”了。
凌天没废话,手腕一翻,变戏法似的从后腰摸出一个水晶马天尼杯——这玩意儿他平时用来装逼,这会儿正好用来盛“鬼”。
他把杯子倒扣在台面中央那个已经发黑的铜制餐盘上。
“当、当、当。”
指尖在杯壁上轻敲三下。
节奏很怪,两长一短,像是老式电报机的发信频段。
刚才合成“醋意贴”时残留在空气中的那点酸味,仿佛受到了某种引力,迅速向杯中汇聚。
杯底残留的七滴液体——那是刚才没用完的“引子”,在杯壁的震动下开始逆时针旋转。
蒸汽逆流。
原本空无一物的铜盘表面,随着蒸汽的晕染,竟慢慢显现出一些模糊的线条。
那是一间贴满了蜡笔画的厨房。
画风很拙劣,画的都是大头小人,太阳是绿色的,花是黑色的。
灶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七只黑陶坛子,前六只都盖得严严实实,唯独最末尾的那一只,坛口的封泥松动,正在微微冒泡。
“这是全息投影?”夏语冰凑了过来,推了推眼镜,手里的罗盘指针疯了一样乱转,“磁场完全乱了。”
“是记忆回溯。”凌天盯着那个冒泡的坛子,眉头微皱,“这地方记性太好,什么都存得住。借个火。”
没等夏语冰反应过来,他抓着那姑娘的手指,往罗盘边缘锋利的刻度尺上一划。
血珠渗出。
夏语冰疼得倒吸一口凉气,还没来得及抱怨,凌天已经抓着她的手,将那滴血精准地点在了铜盘影像中北斗七星图的第七个星位上。
守陵人的血,是最好的显影液。
血珠未干,瞬间被铜盘吸了进去。
原本模糊的灰白画面,像是被注入了灵魂,瞬间有了色彩。
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孩,背对着众人,踮着脚尖,正努力地伸出手去够那个放在灶台最深处的柒号坛。
她的手很小,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。
随着她的小手掀开坛盖——
没有酒气。
从坛子里升腾而起的,是一缕金色的光,那是纯粹到极致的能量实体,中间夹杂着无数细碎的槐花花瓣。
这光芒并不温和,反而带着一股子凶厉,直冲向厨房天花板的那道裂缝。
“唔……”
一直沉默的焊枪突然闷哼一声。
这老头靠在墙角,原本就满是机油污渍的左臂上,那一层灰白色的死皮突然裂开了无数道细纹。
不是血。
从裂纹里渗出来的,是淡金色的液体,像是融化了的金蜡,散发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甜香。
那是器灵躯壳无法承受高压能量时的“排异反应”。
焊枪咬着牙,动作粗暴地从袖口撕下一条布条,死死勒住裂开的手臂,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血丝。
“坛开一次,魂归一人……”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那台破风箱里挤出来的,“那孩子,命薄,压不住这东西……没活过七岁。”
随着他这句话落地,他右手指甲缝里——那里残留着刚才搅拌酒糟醋时的白色结晶粉末——竟然违背重力规则,自行飘了起来。
那些粉末在空中拉成一条细线,像是一条嗅到了血腥味的白蛇,缓缓地、执着地朝着苏沐雪的方向游动。
苏沐雪死死盯着画面里那个穿碎花裙的背影。
那个背影,那个踮脚的姿势,甚至是裙角上那块补丁的位置……
太熟悉了。
熟悉到让她那颗经过无数次生死训练早已麻木的心脏,此刻竟然开始剧烈抽搐。
一直站在旁边没什么存在感的陈建国,此时却慢慢走了过来。
这老头摘掉了那副斯文的眼镜,眼神依旧浑浊不堪,仿佛是个真正的痴呆老人。
但他那双满是老年斑的手,却无意识地按在铜盘边缘,拇指在那复杂的七芒纹路上反复摩挲,像是在抚摸一件失散多年的玩具。
他歪着头,目光越过凌天,直勾勾地落在苏沐雪那张惨白的脸上。
嘴角慢慢咧开,露出了一个既慈祥又诡异的笑容。
“小雪……是你啊。”
简简单单五个字,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炸开。
苏沐雪浑身巨震,手里的匕首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苏小雪。
那是她在孤儿院之前的名字,是她在七岁那场大火之前的身份。
也是她重生以来,连档案库里都被最高权限抹去的绝密。
这个名字,甚至连她自己都快忘了。
凌天眯起眼睛,身体肌肉瞬间紧绷,不动声色地横移半步,挡在了苏沐雪和陈建国之间。
他手里把玩着那把调酒勺,勺柄尖端正对着陈建国的眉心。
这老头体内的那个“租客”,看来记性比想象中要好得多,而且……很可能不仅仅是个“房客”那么简单。
空气里的尘埃仿佛都凝固了。
就在这时,苏沐雪耳边那若有若无的嬉笑声突然变了调子。
不再是杂乱的笑声,而是一个清脆的童声,在极其贴近耳膜的地方,开始哼唱起一首古老的童谣:
“柒坛开,槐花开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