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爬过黄土坡的沟壑时,万玉晓才从镇上挪回来。手里攥着本崭新的稿纸,纸角被北风卷得发皱,边缘还沾着点路边的黄土——这是他跟文具店老板软磨硬泡,说“写东西能挣饭钱”,才赊来的。兜里仅剩的五块钢镚,是他来回走路省下的车费,攥在手里,硌得掌心生疼。
推开门的瞬间,一股陌生的香水味扑面而来。不是高秀莲常用的廉价香皂味,是种甜得发腻的味道,像镇上化妆品店橱窗里摆的那瓶“巴黎香水”,他以前路过时,总忍不住多看两眼,却从没舍得给高秀莲买。这味道钻进鼻腔,呛得他喉咙发紧,连呼吸都慢了半拍。
高秀莲正坐在炕边换鞋。脚上是双崭新的米色高跟鞋,鞋跟细得像根针,敲在水泥地上,发出“噔噔”的响,每一声都像在敲他的神经。鞋面上的水钻在阳光下闪着光,刺得他眼睛发花——他从没见过这双鞋,高秀莲也从没跟他提过要买。她看见万玉晓进门,眼皮都没抬一下,只把手机往桌上一撂,手机壳上的水钻又闪了闪,转身就往洗手间走,留了句冷冰冰的话:“我洗澡,别进来。”
洗手间的玻璃门没关严,水汽“呼呼”地往外冒,混着那股香水味,把整个屋子都裹住了。万玉晓站在原地,手里的稿纸被攥得发皱,指腹蹭过纸页上的格子,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他想起昨晚发的离婚消息,想起高秀莲那句干脆利落的“可以”,想起自己一夜没合眼,琢磨着怎么跟小远解释“爸妈不在一起住了”,心里像被塞进了一把碎玻璃,密密麻麻地疼。
就在这时,桌上的手机突然亮了。
一条短信弹在屏幕上,白色的字在黑色背景上格外扎眼:“昨晚我好幸福,谢谢你……”后面跟着一串省略号,像没说完的情话,却把该挑明的事,都赤裸裸地摆在了他面前。
万玉晓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,血液瞬间凉了半截。他不用往上翻聊天记录,也不用猜“昨晚”发生了什么——这双崭新的高跟鞋,这股陌生的香水味,还有这条带着温度的短信,每一样都像一把刀,精准地扎在他最疼的地方。他想起前几天在里屋瞥见的那句“我一个人好久了,若有缘,你能让我有个依靠吗”,想起高秀莲躲在洗手间里发消息的背影,想起她夜里翻来覆去的叹气声,原来那些他刻意忽略的细节,早就把真相摊在了他面前,是他自己不愿意相信而已。
“看够了没?”
洗手间的水声突然停了。高秀莲裹着条粉色的浴巾走出来,头发还滴着水,水珠落在地板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浴巾是新的,他也从没见过——以前家里只有条灰色的旧浴巾,是他们结婚时买的,边角都磨破了,高秀莲总说“还能用,别浪费”。她径直走到桌前,拿起手机,屏幕还停留在那条短信上。她没删,反而把手机往万玉晓面前递了递,嘴角勾着一抹冷笑,眼神里满是挑衅:“你不是想看吗?我让你看个够。别偷偷摸摸的,看得清楚点。”
那姿态,不是掩饰,不是愧疚,是赤裸裸的侮辱。万玉晓往后退了一步,手指攥得更紧,稿纸的边缘几乎被捏碎。他忽然想起这黄土高原上的规矩——谁家女人要是出了这种事,是要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的,连娘家都会觉得抬不起头。村里的王寡妇,就是因为跟外村男人走得近,现在出门买个菜,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,她娘家人过年都不敢让她回娘家。可高秀莲倒好,非但不藏着掖着,还把这事摆到明面上,像在炫耀自己“有人疼”,像在嘲笑他“没本事留住女人”。
“你考虑好了?”万玉晓的声音发哑,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。他还抱着最后一点念想,想着她是不是一时糊涂,想着小远还需要妈妈,想着这个家还能有挽回的余地。
“我考虑什么?”高秀莲把手机揣进浴巾兜里,浴巾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,露出的肩膀上,似乎还沾着点什么——不是水珠,是种淡淡的红痕。她抬眼看向万玉晓,眼神里满是不屑,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:“你不用管我考虑好没,反正我就是不想跟你过了。我今天就跟你说明白了,省得你总琢磨——我就是和别人睡了,怎么样?不满意?不满意你也去找一个啊,没人拦着你,就怕你没那个本事。”
“睡了”两个字,像一根烧红的针,猝不及防地扎进万玉晓的心里。他猛地攥紧拳头,指节泛白,指甲几乎嵌进肉里,疼得他指尖发麻。他想起自己生意好的那几年,不是没遇到过示好的女人。
有次去县城谈工程,合作方的秘书笑着递给他一张名片,说“万老板,以后常联系”,名片上除了电话,还写着“晚上有空吗?想跟你请教点事”;有次在镇上的菜市场,隔壁卖肉的老板娘总爱跟他搭话,说“万哥,你媳妇真有福气,嫁给你这么能干的男人”,说着还往他手里塞了块排骨,说“给孩子补补”;还有次去外地进货,火车上邻座的女人跟他聊了一路,说“我老公要是像你这么踏实就好了”,下车时还跟他要了微信。
可他从来没动过心思。他总觉得,婚姻是两个人的事,选了就是一辈子,既然娶了高秀莲,就该对她负责任,对这个家负责任。他得做好丈夫,做好小远的爹,做好老娘的儿子——这是他从爹那里学来的道理,爹常说“男人活一辈子,就活个‘责任’二字”,他一直记在心里。
那时候他常跟高秀莲说:“等我再挣点钱,就给你买条金项链,再带你去县城买身新衣服。”高秀莲当时笑着点头,说“我不稀罕那些,只要咱们一家人好好的就行”,可现在,她却把“责任”两个字踩在脚下,踩得稀碎,还反过来嘲笑他“没本事”。
“你就这么不在乎小远?不在乎这个家?”万玉晓的声音带着颤,他想起昨天晚上,小远还窝在他怀里,说“爸,明天咱们去公园放风筝吧,我好久没跟你一起玩了”,想起孩子眼里的期待,想起小远每次看到别的小朋友有妈妈陪,都会偷偷拉他的衣角,说“妈什么时候能陪我去幼儿园啊”,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。
“家?”高秀莲嗤笑一声,伸手拢了拢湿头发,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下来,落在浴巾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,“跟你在一块,这也叫家?天天省吃俭用,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,连顿肉都吃不上,小远想要个新书包,你都得跟人借钱,这叫家?万玉晓,你别跟我提责任,你没本事让我过上好日子,就别指望我跟你守着这破家,守着你这没本事的男人!”
这话像一盆冷水,从万玉晓的头顶浇到脚底,把他最后一点念想也浇灭了。他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傻——傻到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,就能让高秀莲回心转意;傻到以为只要自己够负责任,就能守住这个家;傻到连高秀莲早就变了心,早就不想跟他过了,都没早点看出来。他甚至想抬手抽自己两个耳刮子,抽自己的天真,抽自己的窝囊,抽自己这些年的“负责任”,原来在高秀莲眼里,什么都不是。
洗手间的水汽还没散,模糊了高秀莲的脸,却没模糊她眼里的嫌弃和不耐烦。万玉晓看着她,忽然就懂了——有些人心变了,就再也拉不回来了;有些路走岔了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他之前的坚持,他的隐忍,他的期待,在高秀莲眼里,不过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,是他自己不愿意谢幕而已。
“行。”万玉晓深吸一口气,把攥皱的稿纸往兜里塞了塞,声音突然就平静了,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,“既然你想好了,那就按你说的来。明天上午九点,民政局门口见。别迟到,我还得去接小远放学。”
高秀莲愣了愣,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。她以为万玉晓会闹,会哭,会求她留下来,会跟她吵得脸红脖子粗,就像上次她提出离婚时那样。可他没有——他只是站在那里,眼神里没有愤怒,没有委屈,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,像一潭结了冰的河,再也掀不起波澜。
“你倒挺痛快。”高秀莲撇了撇嘴,转身往里屋走,手里的手机又亮了一下,她低头看了眼,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,那笑容,是万玉晓很久没见过的,却刺得他眼睛生疼,“最好别反悔,我可没时间跟你耗。小远那边,你自己看着办,别指望我跟他解释。”
里屋的门“砰”地一声关上,震得墙上的奖状晃了晃。那是小远上幼儿园时得的“乖宝宝奖”,照片上的小远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,怀里抱着奖状,旁边站着高秀莲——那时候的高秀莲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,头发扎成马尾,正温柔地帮小远整理衣领,眼里满是笑意,像《平凡的世界》里那个贤惠的田秀莲。
万玉晓走到桌前,看着桌上高秀莲落下的发圈。粉色的,上面缠着几根长发,发圈上的水钻掉了一颗,露出里面的铁丝。他想起以前,高秀莲总让他帮她扎头发,他笨手笨脚地绕了好几圈,才勉强扎好,高秀莲笑着说“真丑”,却没把发圈取下来,反而蹦蹦跳跳地去厨房做饭,嘴里还哼着歌。
那些日子,好像就在昨天,又好像隔了一辈子那么远。
他走到院门口,靠在老槐树上,摸出兜里的稿纸。纸角还是卷的,上面印着整齐的格子,是他准备用来写小说的。他原本想写一个关于“家”的故事,写一家人怎么一起扛过难关,怎么把苦日子过甜,写一个负责任的男人,怎么撑起一个家。可现在,他忽然觉得,这个故事,大概写不下去了。
风卷着槐树叶落在他肩上,他抬手拂开,手指碰到了兜里的老烟斗。烟杆上的裂痕硌得手疼,像他此刻的心。他想起爹当年坐在这棵槐树下,给他讲“男人要扛事”的道理,爹说“扛事不是硬撑,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,什么时候该往前走”。以前他不懂,现在终于懂了——有些东西,不是你想守就能守住的,比如变心的人,比如散了的家。
明天去民政局,把婚离了。然后找份活干,给老娘买降压药,给小远买新书包,把欠的债慢慢还上。至于高秀莲,她有她的选择,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,是她的自由,他不再管,也管不了了。
万玉晓攥紧了手里的稿纸,抬头看了看天。日头正烈,照在黄土坡上,泛着一片刺眼的光。他知道,以后的路会很难,没有高秀莲的家,会更难。可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傻了——他要为自己活,为小远活,为老娘活,不再为不值得的人,浪费半分力气,不再为不属于自己的家,苦苦支撑。
他深吸一口气,把稿纸重新理平,转身往屋里走。小远快放学了,他得去接孩子,还得给孩子买个新文具盒——孩子昨天还跟他说“爸,我的文具盒坏了,同学都笑我”,他不能再让孩子受委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