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玉晓坐在院门口的青石板上,指尖反复摩挲着老烟斗的铜头。烟杆上那道裂痕是去年被债主摔出来的,如今摸起来仍有些硌手,像一道刻在骨子里的疤。天边的晚霞正一点点沉下去,把半边天染成了暗红色,风卷着槐树叶落在他脚边,发出细碎的声响,倒让这秋夜的寂静显得更浓了。他想起和高秀莲的相遇,想起那个剪着短发的女人,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,沉得发闷,连呼吸都觉得费力。
他和高秀莲的缘分,说到底是“凑活”来的。那时候他刚从一段撕心裂肺的感情里拔出来,整个人像被抽走了主心骨,走路都飘着。之前认识的那个女人,叫林薇,留着一头齐耳短发,发尾剪得干干净净,说话时语速快,眼神亮,连笑起来都带着股干脆利落的劲儿。有次两人去小吃街,遇到摊主少找了五块钱,万玉晓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口,林薇已经走回去,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:“老板,刚买三串烤面筋,付了二十,您找错了。”摊主愣了愣,连忙补了钱,还多送了一串鱼豆腐。那时候万玉晓看着林薇的侧脸,心里忽然就软了——他性子向来软,遇事总爱琢磨来琢磨去,遇到麻烦第一反应是躲,而林薇不一样,她像棵迎着风长的白杨树,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。
那时候他总觉得,林薇就是他要找的“依靠”。他甚至偷偷想过,以后家里的事都让林薇拿主意,他跟着她好好过日子就行。可没过多久,他就发现林薇身边还有个男人——三十多岁,穿西装,开着辆黑色轿车,每次来都给林薇带礼物,有时是新裙子,有时是进口的巧克力。万玉晓问过林薇,那男人是谁,林薇只漫不经心地说:“一个朋友,帮过我不少忙。”
后来他才从别人嘴里知道,那男人是个已婚老板,家里有老婆孩子,却跟林薇搅和在一起。知道真相的那天,万玉晓在江边蹲了一夜,江风吹得他头疼,却没比心里的疼更甚。他还是没舍得放手,找到林薇,声音发颤地说:“不管你以前跟他怎么样,我都不介意,咱们以后好好过,我会努力挣钱,给你买你想要的东西。”
林薇当时正坐在咖啡馆里喝拿铁,闻言抬起头,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。她沉默了几秒,轻轻搅动着咖啡勺,说:“万玉晓,你挺好的,可你给不了我想要的。他能给我买名牌包,能带我去高级餐厅,你能吗?”她顿了顿,又补充了一句,“而且,我跟他在一块,不用费心,你太敏感了,跟你在一块,累。”
那天的阳光很刺眼,万玉晓却觉得浑身发冷。他看着林薇拿起桌上的包,踩着高跟鞋走出门,背影没丝毫留恋,才明白有些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——他把林薇当依靠,林薇却只把他当可有可无的备选。
那段日子,万玉晓活得像个行尸走肉。白天在工地上扛水泥,汗水湿透了衣服,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,可一到晚上,躺在出租屋里,林薇的话就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朋友张磊看他实在可怜,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别钻牛角尖了,旧的不去新的不来,我让我妹帮你介绍个踏实过日子的,慢慢就忘了。”
张磊的妹妹叫张婷,在镇上的超市当收银员,性子直爽。没过几天,她就约了万玉晓和高秀莲在镇上的面馆见面。万玉晓记得很清楚,那天高秀莲穿了件淡蓝色的碎花衬衫,领口别着个小小的珍珠发卡,头发扎成马尾,垂在肩膀后面,说话时声音轻轻的,带着点腼腆,笑起来的时候,嘴角会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。
“我叫高秀莲,家就在邻村,家里有爸妈,还有个弟弟在上高中。”高秀莲说话时,手指会轻轻绞着衣角,看起来特别文静。
万玉晓那时候还没从林薇的阴影里走出来,没心思挑挑拣拣,只觉得“踏实”就够了。张婷在旁边撮合:“秀莲这姑娘好,会做饭,还勤快,家里的活儿都能干,跟你正配。”
相处的日子很平淡。高秀莲会主动给他洗衣服,周末的时候会做些家常菜,带到工地上给他吃。有次万玉晓感冒了,发烧到三十八度,高秀莲连夜骑着自行车,跑了三公里路,给他买了退烧药,还守在他床边,给他擦了一夜的汗。那时候万玉晓心里暖烘烘的,觉得或许这样的日子也不错——没有轰轰烈烈,却有细水长流的安稳。
他想起《平凡的世界》里的田秀莲,那个对孙少安全心全意,说“少安哥,我给你续命”的女人。他觉得高秀莲就是他的“田秀莲”,能陪他一起扛过苦日子。相处了没三个月,双方家长一催,就定了婚期。结婚那天,万玉晓看着穿着红嫁衣的高秀莲,心里暗暗发誓:一定要好好挣钱,让她过上好日子,绝不让她受委屈。
可日子没过多久,他就发现了不对劲。高秀莲总爱躲着他看手机,尤其是晚上,她会拿着手机躲到卫生间里,一关就是半个多小时。有一次,万玉晓无意间瞥见她的qq界面,上面弹出一条消息:“今天他没怀疑吧?”高秀莲看到他,手忙脚乱地关掉了界面,脸色有些发白:“没……没什么,就是朋友发来的。”
万玉晓没多问,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。那时候他刚承包了一个小工程,天天在工地上忙得脚不沾地,没心思琢磨这些小事。他以为只要自己努力挣钱,给高秀莲更好的生活,她就会安安心心跟他过日子。
直到有一次,高秀莲说要去县城给她妈买降压药,早上出门,说晚上就回来。可到了晚上十点,还没见她人影。万玉晓打她电话,没人接;发微信,也没人回。他心里慌得厉害,骑着摩托车去县城找,从药店找到亲戚家,都没见着人。
第二天早上,天刚蒙蒙亮,高秀莲才回来。她穿着一件陌生的粉色外套,头发有些凌乱,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——那味道不是她常用的牌子,闻起来很陌生。万玉晓迎上去,刚想问她昨晚去哪了,就看见她从兜里掏东西时,掉出来一个皱巴巴的避孕套包装。
那一瞬间,万玉晓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像被炸开了一样。他弯腰捡起那个包装,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,声音发颤: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你昨天到底去哪了?”
高秀莲的脸色变了变,却很快恢复了平静。她拢了拢头发,眼神里没有丝毫愧疚,反而带着点不耐烦,甚至还有点解脱:“我跟人去宾馆了,还能去哪?”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万玉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。
“我说我跟别人睡了。”高秀莲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把锋利的刀,一刀刀割在万玉晓的心上,“万玉晓,你自己想想,咱们结婚这么久,你除了忙工作,还关心过我吗?我想要的不是你挣多少钱,是有人能陪我,能懂我。你给不了我这些,我总不能守活寡吧?”
“守活寡”三个字,像重锤一样砸在万玉晓的心上。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以为能跟他“好好过日子”的女人,看着她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,突然觉得特别陌生。他想起自己当初的誓言,想起她生病时他的担心,想起他省吃俭用给她买的新衣服,再看看眼前的她,只觉得无比讽刺。
“你就这么不在乎我们的家,不在乎小远吗?”万玉晓的声音带着哭腔,他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。
“家?”高秀莲冷笑一声,“这算什么家?你天天不在家,回来也跟我没话说,跟守寡有什么区别?小远有你没你,不都一样吗?”
那天,他们大吵了一架。高秀莲收拾了行李,说要跟他离婚。万玉晓的老娘闻讯赶来,抱着高秀莲的腿哭:“秀莲啊,看在小远的份上,你别走啊,孩子才三岁,不能没有妈啊!”高秀莲看着老娘哭得撕心裂肺,又看了看躲在门后、吓得直哭的小远,最终还是放下了行李。
从那以后,他们就分房睡了。除了关于小远的事,他们几乎不说话。家里的气氛总是冷冰冰的,吃饭的时候,没人说话,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;晚上的时候,各睡各的房间,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。
万玉晓后来才慢慢明白,有些缘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。他当初因为忘不了林薇,随便找了个“踏实”的人结婚,以为能将就着过下去,却忘了,过日子不是单方面的付出,也不是“将就”就能行的。高秀莲想要的陪伴和理解,他没给;他想要的安稳和忠诚,高秀莲也没给。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,偶然交叉了一下,最终还是要朝着不同的方向走。
风越来越大,把院门口的槐树叶吹得哗哗响。万玉晓抬头看了看天,晚霞已经完全消失了,只剩下一片漆黑。屋里传来高秀莲打电话的声音,语气比跟他说话时温柔了不少,隐约能听到她在说“下次见面……”。
万玉晓攥紧了手里的老烟斗,烟杆上的裂痕硌得掌心生疼。他想起白天在法院的遭遇,王法官那句“我们得按流程来”,原告那句“要么还钱要么执行”;想起高婶说的“风光时的朋友不算朋友”;想起老娘偷偷塞给他的二十块钱,想起小远说想要新文具盒的样子。
他忽然觉得,人这一辈子,好像总在犯错。错信了林薇的“干练”,错把高秀莲当成了“田秀莲”,错以为只要努力挣钱就能守住家。可到最后,钱没挣着,家也快散了,只剩下一身的债和满心的疲惫。
他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土。院屋里的灯亮着,透过窗户纸,能看到高秀莲的影子。他知道,不管有多难,日子还得接着过——为了老娘,为了小远,也为了自己。只是,他再也不会轻易相信“依靠”这两个字了。毕竟,在这世上,能靠得住的,从来只有自己。
他摸出兜里的二十块钱,借着屋里透出来的光看了看——钱的边角有些卷,上面还沾着点泥土。这是老娘的心意,也是他现在仅有的“底气”。明天,他得去镇上买本稿纸,继续写他的小说。就算现在难,就算看不到希望,他也得试着走下去。说不定,走着走着,就看到光了呢?
万玉晓深吸了一口气,推开了院门。屋里的电话声还在继续,可他已经不想再听了。他朝着镇上的方向走去,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单薄,却走得很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