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玉晓从高凤兰家往回走时,天已经擦黑了。老街的路灯坏了几盏,昏黄的光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,像撒了一地碎掉的月亮。风卷着路边垃圾桶里的塑料瓶,发出“哗啦哗啦”的响,听着像谁在低声叹气。他揣着兜里仅有的二十块钱,脚步比去时沉了许多——高婶的话还在耳边绕,那些关于风光与落魄、人情与冷暖的絮叨,像块湿抹布,把他心里仅存的一点底气,又拧得湿冷。
走到家门口,院里的灯没亮。他推开门,听见里屋传来手机屏幕的光反射在墙上的微弱亮斑,周秀莲应该在炕上躺着。往常这个点,她要么在收拾碗筷,要么在辅导小远写作业,今天倒安静得反常。万玉晓放轻脚步,想先去外屋倒杯热水,刚迈过门槛,就瞥见里屋炕上那抹晃动的亮光——是周秀莲的手机,屏幕亮着,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扎眼。
他们俩的手机从来没设防。锁屏密码是小远的生日,,记了这么多年,早刻进了骨子里;微信、支付宝的支付密码是当初结婚纪念日的月份加日期,连小远都知道。以前日子好过的时候,周秀莲总把手机随手扔在炕头,笑着跟他说:“两口子过日子,哪有藏着掖着的?我的就是你的,你的也是我的。”那时候他还笑她心大,现在想想,那些不设防的日子,倒成了如今最锋利的刀。
万玉晓本来想直接去外屋,可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。里屋的手机屏幕“叮咚”响了一声,弹出一条短信预览,白色的字在黑色背景上格外清晰:“你在吗?好几天不见了,你想我了吗?”
那行字像一根烧红的细针,猝不及防扎进他的眼睛里。他的呼吸瞬间顿住,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兜里的二十块钱,纸币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。他没敢出声,悄悄往炕边挪了挪——炕沿的木板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,他屏住呼吸,看见周秀莲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,似乎在回复消息。
借着屏幕的光,他看清了聊天记录的往上翻了几页。最新的一条消息是周秀莲发出去的,时间就在他出门去高婶家的那会儿,大概下午三点多:“我一个人好久了,我也是个普通女人。大哥,若有缘,你能让我有个依靠吗?”
后面没有对方的回复,对话框停在这句话上,像一个张开的伤口,暴露在空气里。
万玉晓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。他靠在门框上,冰冷的木头贴着后背,却抵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寒意。他想起自己回来这些天的种种细节:每次他和周秀莲躺在一张炕上,他想伸手碰她的肩膀,都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,要么说“累了,想早点睡”,要么说“小远还在隔壁,别吵醒他”;想起她每次提起钱时的眼神,那种夹杂着埋怨和失望的目光,像针一样扎人;想起昨天晚上,他跟她说想找法院再谈谈最低生活保障,她冷笑一声说“你斗不过人家”,转身就背对着他,一夜没说话。
原来那些不耐烦和怨怼的背后,早已经藏了别的心思。他还在为了这个家、为了能多留一点生活费四处奔走,她却已经在别处寻找“依靠”了。
“谁啊?”里屋的周秀莲突然开口,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,手机屏幕的光灭了。
万玉晓的喉咙发紧,像堵了一团棉花,半天没说出话来。他清了清嗓子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:“是我,刚从高婶家回来。”
周秀莲没起身,只是翻了个身,面朝炕里:“哦,吃饭了没?锅里还有点剩饭,要热给你不?”
“不用了,在高婶家吃了点。”万玉晓撒谎了。高婶留他吃饭,他没好意思,只喝了杯热水就回来了——他知道家里的米不多了,能省一口是一口。
他走到外屋,坐在冰冷的板凳上。灶台上的碗还没洗,里面剩着点红薯粥的残渣,苍蝇在上面嗡嗡地飞。他想起以前,周秀莲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,碗碟刷得发亮,连灶台的瓷砖都擦得没有一点油星。那时候他总说“不用这么勤快,歇会儿”,她却说“家里干净,住着才舒服”。什么时候开始,这个家也变得这么潦草了?是从他包工程赔钱开始?还是从账户被冻结、连买米的钱都要跟亲戚借开始?
他摸出自己的手机,屏幕黑着,像一块没用的废铁。以前他手机里存着不少朋友的电话,出去吃饭喝酒,总爱抢着买单,那时候觉得“人脉值钱”,现在才知道,那些在酒桌上称兄道弟的人,早就把他忘了。倒是高婶,以前跟他家没那么熟,现在却能跟他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。
里屋又传来手机屏幕亮起的光,接着是周秀莲打字的声音,很轻,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万玉晓的心上。他想进去问问,想把手机拿过来,看看那个“大哥”到底是谁,看看他们还聊了些什么,可他的腿像灌了铅,怎么也迈不动。他怕,怕听到更让他难受的话,怕知道周秀莲已经迈出了那步,更怕自己连质问的底气都没有——他连给她交话费的钱都没有,连让她过上安稳日子的能力都没有,他有什么资格去怪她?
小远的房间传来翻身的动静,接着是孩子嘟囔的梦话:“爸,我想要新文具盒……”
万玉晓的心又抽了一下。他想起白天在镇上,看见文具店橱窗里摆着的文具盒,蓝色的,上面印着奥特曼,小远肯定喜欢。可他兜里只有二十块钱,连买文具盒的钱都不够。他这个当爹的,真是太失败了。
里屋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,周秀莲叹了口气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了外屋。万玉晓站起身,走到院门口,推开大门,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,吹得他打了个寒颤。院外的老槐树叶子落光了,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夜空,像一双双伸出的手,想要抓住点什么,却什么也抓不住。
他掏出兜里的二十块钱,借着月光看了看——钱的边角有点卷,上面还沾着点泥土。这是老娘偷偷塞给他的,说“你在外头也不容易,拿着买点吃的”。老娘自己有高血压,药快吃完了,却还想着他。他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他想起高婶说的话:“人这一辈子,别光看高光的时候。高光时认识的人,不算真朋友;落魄时还能跟你说句话的,才金贵。”他现在才懂,这句话里的分量。以前他总想着挣大钱,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,可到头来,钱没挣着,家却快散了。
里屋的灯亮了,周秀莲走了出来,看见他站在院门口,皱了皱眉:“大晚上的,站在这儿干啥?不冷啊?”
万玉晓转过身,看着她。月光照在她脸上,能看见她眼角的细纹,还有眼底的疲惫。他张了张嘴,想问她手机里的事,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他只是说:“没事,吹吹风。”
周秀莲没再多问,转身去了外屋,拿起灶台上的碗,开始刷碗。水流“哗哗”地响,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万玉晓看着她的背影,突然觉得,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墙,看不见,摸不着,却把彼此分得清清楚楚。
他不知道周秀莲和那个“大哥”有没有实质性的来往,不知道那些聊天记录是不是只是一时的情绪发泄。可他知道,有些东西已经变了——就像那盏坏了的路灯,亮不起来了;就像那道裂开的手机壳,再也粘不好了。
他走进屋,周秀莲已经刷完了碗,正坐在炕边叠衣服。她没看他,只是说:“明天你要是没事,去地里看看吧,玉米该收了,再不收就该烂在地里了。”
“嗯。”万玉晓应了一声,走到炕边坐下。炕是冷的,像他此刻的心。
他们没再说话,屋里只有时钟“滴答滴答”的声音,一秒一秒,敲着这个难熬的夜晚。万玉晓摸出那杆老烟斗——是他爹留给他的,烟杆上裂了道缝,他一直没舍得扔。他想抽口烟,却发现烟袋早就空了。
他想起以前,爹告诉他:“男人要扛事,再难也不能垮。”那时候他没懂,现在懂了,却觉得这“扛事”两个字,重得快要把他压垮了。
窗外的月亮躲进了云里,屋里彻底黑了下来。万玉晓躺在炕上,看着天花板,睁着眼睛到天亮。他知道,明天还要去地里收玉米,还要想办法跟法院谈最低生活保障,还要琢磨着怎么把小说写下去,怎么能挣点钱。可他心里那道裂开的口子,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愈合。
他只知道,这个冬天,好像比往年都要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