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风如刀,卷过鄂尔浑河下游的芦苇荡。湿透的道袍紧贴在身上,沉得像铁,更冷得像冰。
肋下的伤口被浑浊的河水浸泡得泛白肿胀,每一次呼吸都扯着剧痛。失血与寒冷让她止不住地颤抖,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,眼前阵阵发黑。然而,比身体更冷的,是那颗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的心。
耳边,依旧回荡着林修远那声嘶力竭的“走——!”,眼前,依旧是他直面万千刀兵、将后背留给她的最后身影。
第二次了。
这是他第二次为她献出生命。
那是多年前的江南,春雨如酥,却化不开她心中积年的仇恨。她杀上陆家庄,赤练仙子之名令人闻风丧胆,誓要将陆展元那负心人及其满门挫骨扬灰。陆展元被她逼至绝境,眼中尽是恐惧,口中却还在说着当年那些可笑的托词。
就在她要亲手了结这一切的时候,只看到陆展元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,轰然倒地。出手的,是林修远。他收剑而立,身上溅了血点,目光却澄澈平静地看向她。
“你的仇恨,不该被这样一个人的血永远玷污,更不该让你余生都困在这血腥的牢笼里。”林修远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“杀人,并不能让你解脱。若这仇非报不可,我替你报。若这罪孽需要有人承担,我来。”
随后心甘情愿死在了自己手上。
那一刻,李莫愁如遭雷击。她杀人无算,见惯了恐惧、狡诈、愤怒、哀求,却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平静地、心甘情愿地赴死,不是为了赎自己的罪,而是为了……让她解脱?她坚信“天下男子皆薄幸”的铁律,被这匪夷所思的、近乎献祭般的行为,震得摇摇欲坠。心中死水般的仇恨冰层,裂开巨大的缝隙,波澜狂涌。是震撼,是极致的迷茫,还有一种被强烈灼烫、却又让她本能退缩的陌生情愫——竟有人,愿以自身性命,换她心魔消散。
问世间情为何物,直教人生死相许。
那时的她坚固的心房就已经轰然破碎了,带着震撼与迷茫。
后来在绝情谷中,没想到竟然再次见到了他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,那一刻她心动了,所谓的约定或许只是她最后的倔强。
很快在这漠北风沙之地,在她濒临绝境之时,他竟真的再次出现了。不是幻觉,是真真切切、活生生的林修远。
那一刻,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中某处冰壳彻底碎裂的声音。原来,那份心动从未消失,只是被深埋。原来,绝情谷的约定,并非只是倔强,而是早已深种的、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种子。再次相见,那颗种子破土而出,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。
她知道,不知不觉间,这个曾为她坦然赴死的男人,早已悄然取代了陆展元留下的那片荒芜与仇恨,成为了她冰冷生命里,唯一真实的光和热。重逢的炽热,几乎要冲破她惯常的冷冽外表。
那一刻她真真切切的明白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,他已经彻彻底底的在她心中代替了曾经的陆展元,成为她的唯一。
可这份炽热,才刚燃起,便被最残酷的命运狠狠掐灭。
相见,竟是为了永别。
只是这一次,还会有奇迹吗?
......
终南山,重阳宫。
初冬的寒雾笼罩着殿宇飞檐,却化不开弥漫在宫观上下的凝重肃杀之气。
柳志玄静坐于丹房之内,面前香炉青烟袅袅,但他手中那份由隐秘渠道辗转送达的密报,却重如千钧。纸上字句简略,却字字惊心:“修远于哈拉和林,为护李莫愁,陷重围,生死不明。”
下方,还附着一些零碎信息:李莫愁刺伤王子也不干,蒙古方面震怒,调动军队以及麾下高手围剿;全真弟子卷入之事,蒙古方面似有问责之意。
柳志玄从襄阳回来不久便收到这个坏消息,此时捏着密报的指节微微泛白,眼底深处似有风雪骤起。当年江南陆家庄之事后,他将重伤濒死的林修远带回,耗费无数心血更是强借了古墓派的寒玉床才将其救回。没想到,此次竟又卷入这般泼天祸事。
“痴儿……”柳志玄心中暗叹一声,不知是叹弟子痴情,还是叹命运弄人。
消息虽被他严密封锁于高层,但终究纸包不住火,尤其林修远在教中人缘极佳,与杨过师兄弟感情颇为深厚。尤其是护法堂弟子,一同游历江湖,铲奸除恶,经历无数磨难,生死之间的情意自不必多说。
重阳大殿中,群情激奋。
“师父!师兄在蒙古遇险,我等岂能坐视不理?请允弟子北上,探查师兄下落!”杨过双目杀机涌动,上前请命,不久前两人还把酒言欢,切磋武艺,并约定带嫂子一起,没想到等来的确实噩耗。身后,十八名护法堂精锐弟子齐刷刷跪倒,气息悲愤,战意昂然。更有与林修远交好的其他各殿弟子,闻讯亦纷纷聚来,重阳宫内暗流涌动。
“胡闹!”柳志玄的声音并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。他目光扫过众人,沉声道:“尔等可知哈拉和林是何地?蒙古帝国如今兵锋正盛,控弦百万,横扫四方,岂是江湖门派可正面抗衡?我全真教虽为江湖大派,扎根中原,信徒众多,但在蒙古铁骑面前,仍是螳臂当车。此刻若大张旗鼓北上要人,非但救不了修远,反会授人以柄,给蒙古朝廷插手我教事务、甚至兵临终南山的借口!届时,全真道统,恐有覆灭之危!”
鼎盛时期的蒙古帝国,其威慑力绝非任何单一武林势力所能抵挡。全真教虽大,亦需在乱世中谨慎求存。
杨过等人闻言,俱是心有不甘,愤懑难平,却也知道掌教所言非虚,只能死死攥紧拳头,胸膛起伏。
柳志玄见状,语气稍缓:“修远是我弟子,他之事,我自有主张。尔等需谨守山门,约束弟子,不得妄动。一切外务,皆需谨慎,非常时期,当行非常之法。若有违令者,严惩不贷!”
压下教内沸腾的情绪后,柳志玄独坐静室,沉思良久。作为掌教,他需为全真上下上千弟子、百年基业负责,不能意气用事。但作为师父,弟子深陷绝境,生死未卜,他岂能安坐?
“生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这八个字,是他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。
他深知此行凶险。蒙古方面对全真教本就怀有戒心,他这位掌教若亲身前往哈拉和林,无异于自投罗网,蒙古朝廷很可能借此发难。但,他必须去。况且以他如今的武功,他想要走,没有人能拦得住他。
柳志玄打发走弟子们,走到静室一侧的檀木立柜前,郑重打开。里面并非寻常衣物,而是一套折叠整齐、用料极为考究、色泽深沉如夜的玄青道袍,其上以暗金丝线绣着北斗七星与祥云纹路,旁边还放着紫金道冠、杏黄丝绦、云头履等物。
这是全真教掌教在重大典礼或代表整个教派对外交涉时,才会穿戴的正式法服,庄重威严,象征着全真道统的尊贵。
柳志玄平日云游或清修,多着素色简袍,不喜繁琐。但今日,他需要这身衣服。
他缓缓解开身上那件半旧的灰色道袍,然后,他将那套玄青掌教法服,一件一件,仔细穿戴整齐。玄袍加身,挺拔如松;紫金冠束发,肃穆庄严;杏黄绦系腰,气度沉凝;云履踏地,步履生根。镜中之人,不再是那位飘然出尘的隐士,而是执掌玄门牛耳、一举一动皆可牵动天下风云的全真教掌教真人——柳志玄。
他凝视镜中片刻,目光越过自身影像,仿佛看到了漠北的风雪、哈拉和林森严的城墙、弟子浴血的身影,以及那可能存在的、一线渺茫的生机。
穿戴整齐后,转身走向静室最深处。那里有一个古朴的乌木剑架,架上横陈着一柄连鞘长剑。剑鞘看似陈旧,是暗沉的鲨鱼皮鞘,边缘已被岁月摩挲得光滑,却自有一股沉凝古意。剑柄亦是乌木所制,缠着深青色的丝线,样式简单到近乎朴素。
柳志玄伸出手,缓缓握住剑柄。那一瞬间,他整个人的气息似乎又有了微妙的变化,之前的威严庄重之中,透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、历经无数血火淬炼的锋锐。
“老朋友,”他低声自语,“该让他们知道,全真教不容轻辱!”
“锵——”
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,在静室中悠然响起,并不高亢,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凛冽。
露出的半截剑身,并非寻常精钢的亮白或湛青,而是一种极为内敛、仿佛凝聚了万古寒霜的青灰色,剑身之上,有天然形成的、如同冰裂又如云纹的细密纹路,在室内微弱的光线下,流转着幽冷的光泽。剑刃看似并不特别锋利,但那股透鞘而出的丝丝杀机,却让静室内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,空气凝滞。这柄名为 “青霜” 的古剑,不知跟随柳志玄经历过多少恶战,饮过多少强敌之血,早已通灵,剑意深藏,此刻感应到主人心意,锋芒虽未全露,煞气已悄然弥漫。
柳志玄凝视着这半截青灰色的剑身,眼中似有往事浮光掠影般闪过。他手腕微震,“锵”的一声,长剑还鞘,人剑互通,身上也不觉多了些杀意。
“修远,”他低声自语,“为师来接你回家。生,带你回山;死,迎你英灵归位。若有阻我者……”他手掌轻轻按在青霜剑柄上,未尽之言,已化作无声却更加凌厉的剑意。
他将教中事务拜托给李志常后,便孤身一人,出了终南山,径自向后山剑魔深谷而去,只凭一双布履,行路看似不疾不徐,实则速度极快,真气流转周身,寒暑不侵,尘沙不染。
轻车熟路,穿越迷雾与险峰,柳志玄来到一处峭壁环抱、古木参天的幽谷。剑魔虽已逝去,但山谷中仍有一股不屈的孤傲之意萦绕。一声熟悉的苍茫雕鸣响起,巨大的阴影掠过谷地,神雕自一处高崖洞窟中展翅落下,亲昵地用头颅蹭了蹭柳志玄的手掌,它比之前更加神骏,铁羽铮铮,目光锐利如电。
“雕兄,”柳志玄抚摸着神雕坚硬的羽毛,轻声说到,“我需即刻前往蒙古都城,需要雕兄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神雕铁羽微张,低啸应和,战意昂然,它能感受到柳志玄此次非同寻常的决心。
柳志玄飞身踏上雕背。神雕长啸震天,巨翼展开,狂风骤起,载着他冲天而上,直破云霄,向着北方疾射而去!
立于雕背,俯瞰山河,柳志玄玄青道袍在罡风中猎猎狂舞,腰间青霜剑稳如磐石。他一手负于身后,一手轻按剑柄,目光如电,直视哈拉和林方向。
......
哈拉和林,万安宫侧殿。
气氛凝重如铁。空气中弥漫着药石气味与压抑的怒火。蒙古大汗蒙哥的幼弟、执掌部分草原旧部势力的阿里不哥,脸色阴沉地坐在虎皮垫子上,手中把玩着一柄镶嵌宝石的黄金匕首,目光却如草原上的饿狼,冰冷地盯着兀速和和萨米尔。
他身材魁梧,面庞粗犷,眼神锐利而傲慢,穿着传统的蒙古贵族袍服,与宫中那些已开始习汉俗、穿丝帛的其他王公显得格格不入。他是草原传统最坚定的维护者之一,向来鄙夷汉人文化,认为蒙古的强盛源于弓马刀箭,而非那些繁文缛节和奇技淫巧。对于兄长蒙哥与全真教等汉地教派达成的某些“怀柔”约定,他向来嗤之以鼻,认为是软弱和妥协。
“所以,”阿里不哥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,“我儿在自家都城,差点被一个汉人女子杀了,最后还因为一个全真教的道士,让她跳河跑了?”他手中的金匕首缓缓划过坚硬的桌面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兀速额头见汗,低声道:“王爷息怒。鄂尔浑河水流湍急,已经派人全力搜寻……”
“废物!”阿里不哥猛地一拍桌面,声如暴雷,“什么江湖高手?在真正的蒙古铁骑面前,这些江湖把戏算个屁!大军压境,万箭齐发,任他是什么高手,都只能变成刺猬!”他站起身,踱了两步,语气更加不屑,“全真教?不过是一群躲在山上念经炼丹的汉人道士!蒙哥大汗给他们几分颜面,他们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?竟敢纵容门下弟子,插手我蒙古王族之事,还伤了我儿!”
他越说越怒:“这些江湖门派,仗着有点微末技艺,就不知天高地厚。我蒙古疆域之广,亘古未有,灭国无数!金国、西夏、花剌子模……哪个不是曾经雄踞一方?如今安在?我蒙古铁骑所向,尽皆化为齑粉!区区一个江湖门派,也敢捋虎须?”
萨米尔忍不住道:“王爷,那全真教道士似乎并非奉全真教之命而来,可能只是私下行为……”
“私下行为?”阿里不哥冷笑打断,“那更好!正好让天下人看看,这所谓玄门正宗,连自己的弟子都管束不住!传我命令,加派人手,沿河搜寻,生要见人,死要见尸!至于那个全真教的臭道士,我要亲手剐了他,再让人把他的脑袋送到终南山去!也让全真教那些牛鼻子老道知道,在真正的力量面前,他们那点道行,什么都不是!”
他眼中寒光闪烁:“若是全真教敢因此事聒噪,甚至包庇……哼,正好将他们一并剿灭,大汗也不好多说什么。”
兀速心中一凛,知道这位王爷对全真教的厌恶已经上升到敌意,甚至隐隐有借此生事、打击汉化派、彰显武力的意图。他不敢多言,连忙躬身:“是,王爷!属下一定竭尽全力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