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二上午九点二十七,离“72小时出结论”的承诺还剩不到三小时。
街道办二楼的小会议室里,灯白得刺眼。桌面上摊着一叠东西:平台下架回执编号、取证封存单、外部打印店的监控截图、街道内部导出登记补录表、以及一份由网信办转来的“传播链线索简报”。
所有人都知道,这不是“写一份说明”那么简单。
这份结论,是清远轻量透明试点能不能继续走下去的门槛——更是省里那份《数据分级方案》能不能被当成“可控、可审、可复制”的样板门槛。
书记一夜没睡,眼睛里全是血丝:“远子,结论写到什么程度?写轻了,群众说你们糊弄;写重了,外面那帮人就说你们找替罪羊,继续拉人堵门。”
林远把文件夹按在桌上,声音很低,却像把钉子钉进木板:“结论只写两类东西:事实链和责任链。情绪不写,猜测不写。能被证据撑住的写,撑不住的留给调查机关。”
他转向网信联络员:“平台那边确认原始视频源头了吗?”
联络员翻开简报:“初步确认,第一条发布账号已经封禁,Ip与设备信息已固定,相关证据已移交公安进一步核查。转载链条很多,我们只对前二十个扩散节点做了固定。”
书记听到“移交公安”四个字,脸色稍微松了点:只要进入法定流程,就不会变成“街道自己判案”。
但林远没放松,他知道真正危险的不是扩散,是泄露点。只要泄露点还模糊,对手就能继续讲故事:今天是补偿名单,明天就能说工程签证、土地协议、甚至别的敏感材料也在“透明试点”里乱飞。
林远抬头看窗口主管:“内部接触链你们补录完了吗?谁接触、何时接触、以什么方式接触?”
主管声音发颤:“补录完了。系统导出记录是周三下午三点十二分,由数据员导出用于财政拨付核对。导出后按规定应在内网留存,不允许外带。当天街道打印机坏了,临时协管员拿U盘去社会打印店打印,两份归档。我们……我们当时只想着赶节点。”
“赶节点”三个字像一把钝刀,在屋里划了一下。
林远没骂人,只问一句更残酷的:“谁批准他用U盘外带?”
主管低头:“我口头同意的。”
书记的拳头握得发白:“你口头同意?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说?说我们拿群众隐私做实验!”
主管嘴唇发抖:“我以为……就打两页……”
林远打断他:“以为,是制度的死穴。”
他把白板拉过来,写下两列:
左列:事实链
右列:责任链
“事实链我们先写清楚。”
他一条条念,秘书一条条敲进电脑,每一条后面都要对应一个证据编号:
1)公告牌从未公开到户名单(版本照片+时间戳+固定角度留痕)
2)网传纸张来自外部打印样式(纸张灰字标识+打印店模板编号)
3)到户数据在街道内部发生过导出(内网导出记录+导出用途登记)
4)导出文件被带离政务环境打印(U盘外带事实+打印店监控+打印收据)
5)网传视频的拍摄对象为外部打印件(画面细节比对+边角折痕与打印店出纸一致)
6)泄露后的扩散链已由平台固定并移交公安(平台回执+网信简报编号)
写到第六条,会议室里没人说话了。
事实链足够冷,也足够硬。它不会满足任何人的情绪,但它能让任何一个新入口、任何一个审计、任何一个省里的人看明白:泄露不是“透明公开”,是“数据出圈”。
接下来才是更难的——责任链。
林远把笔停在白板上,没立刻写名字,而是先写“环节”。
“责任链不先写谁,先写哪一环犯规。”
他写下三个环节:
数据导出审批与分级缺失
外带介质与外部打印违规
监督复核缺位(未执行双人复核与用途锁定)
书记看着这三条,喉结滚动:“你这是要把锅压在街道?”
林远抬头看他:“这不是锅,这是制度缺口。我们承诺要做‘可复制’,就必须承认缺口在哪里。把锅往外推,省里只会觉得你们不敢面对可滥用风险。”
他顿了顿,终于写下“到人”的部分,但依旧保持规则语言:
1)直接责任:临时协管员——违规外带介质、违规外部打印(事实成立,已停止参与相关工作,解除临时聘用,移交纪检与公安按程序处理)
2)管理责任:窗口主管——口头同意外带,未执行分级与登记审批(给予行政记过\/通报批评,暂停涉敏岗位,重新培训考核后方可上岗)
3)监督责任:街道分管负责人——未建立c级数据闭环流程与备用打印机制(责令作出书面检查,纳入绩效问责,限期完成整改)
4)外部主体:打印店经营者\/工作人员——未履行个人信息保护义务,涉嫌擅自留存与传播(网信固定证据,公安进一步调查处理)
写到这里,书记的脸色极难看:“这会不会被说我们抓临时工顶罪?”
林远摇头:“所以结论里必须写一句话:**临时协管员是违规执行者,但不是制度唯一责任。**把管理责任、监督责任一起写出来,才叫责任链,而不是抓一个人。”
网信联络员也补了一句:“我们这里的原则也是这样。不能只处理末端执行者,必须补制度漏洞,否则下次还会发生。”
会议室里终于有人点头。
不是因为谁更高尚,而是因为大家都被逼到了同一个现实:这套试点想活下去,就必须敢把刀扎回自己身上。
十点五十五,信访局会议室。
林远带着书记、网信、住建、交易中心专员一起,把《72小时结论(公开版)》递交备案。公开版只有两页:事实链、责任链、整改清单,所有编号与个人信息全部打码。
信访局工作人员看完,问了一个最实在的问题:“你们写得很硬。但群众不关心‘分级方案’,他们关心自己信息什么时候能从网上消失。”
林远没绕:“我们把‘下架’当成一个节点,继续按小时更新。今天起三天内,完成前二十个扩散节点的逐条举报与平台处置回执汇总;七天内完成全网检索复核与二次传播告知。对于拒不删除、恶意传播的,配合公安依法处理。”
那位工作人员点点头:“这句写进纪要。”
林远看向书记:“再加一条:受影响住户的专线和法律援助指引要持续一周,不是一句‘已告知’就算完。”
书记咬牙:“加。”
十一点三十五,信访局门口公告栏。
《72小时结论(公开版)》贴出来时,围观的人明显少了一半,但留下来的都是最敏感、也最难安抚的那批。
那位中年男人又来了,盯着“外部打印违规”“管理责任”“监督责任”三个词看了很久,终于抬头问林远:“你们写了管理责任,那你们会不会真的处罚?还是贴完就算?”
林远没跟他讲情绪价值,只说一句现实话:“处罚决定的文书不会贴在这儿(涉及个人信息与纪律程序),但我们会贴两样东西:整改完成证明和流程上线回执。比如:政务中心统一打印窗口启用回执、导出登记系统上线截图、双人复核岗位名单(仅岗位不写人名)、以及培训考核完成率。”
男人沉默了几秒,低声说:“我只要我妈别再被传。”
林远点头:“这是第一优先级。我们不会用任何人的‘处理’去换你妈的信息消失,我们要用平台和法律手段把传播链压下去。”
人群里有人不满:“你们不公开谁泄露的,怎么服众?”
林远抬头,看着那个人:“你要的不是服众,你要的是快感。快感会制造二次伤害。我们只服从程序——谁该担责,按证据和程序处理;谁受影响,按保护和补救优先。”
这句话听起来冷,但冷是因为它把所有人拉回同一个边界:隐私不是谈判筹码。
下午三点,街道办大厅的公告牌更新。
这一次,黄色块旁边第一次出现了一个新的标识:“制度补丁已上线”。
隐私事件处置节点:72小时结论已备案并公开(打码)
整改措施:c级数据闭环流程启用|统一打印窗口启用|导出登记+双人复核上线
下架进度:原始视频已下架|前20扩散节点处置回执汇总中
更新:每日15:00
窗口人员看着这几行字,像终于喘过一口气——不是因为事情结束了,而是因为他们终于有了一条“按规则走下去”的路。
书记站在旁边,声音很哑:“你这一下,等于把‘透明’从工程制度推到了政务数据制度。你知道会得罪多少人吗?”
林远把文件夹合上:“得罪的是习惯了‘能带出去打印’的人,习惯了‘口头同意就算数’的人。可我们要的是可复制,不是可糊弄。”
他停顿一下,补了一句更沉的:“而且你看到了——对手用隐私来砸我们,砸出来的不是停摆,是负面清单落笔。以后任何城市想做轻量透明,第一条就写得死:个人信息永不公开,c级数据永不出圈。”
书记盯着公告牌,良久才说:“行。至少今天你没退。”
林远没有回应“赢没赢”,只是把目光投向更远的战场——省里那份材料的最终上报日期越来越近,而对手不会因为一次结论就收手。
制度补丁补上了一个洞,下一刀一定会找另一个洞。
手机震了一下,秘书发来一条短消息:
“行业群里开始传‘他们这是借机扩大权力,搞数据管控’,有人准备向省里再递一份‘行政越权’材料。”
林远看完,把手机扣在桌面上。
“很好。”他低声说,“他们终于从‘情绪攻击’转到‘制度攻击’了。”
他起身,走到白板前,把“负面清单”四个字圈了起来,又在旁边写下下一步的标题——
“介入边界:协调小组的万能钥匙怎么锁住。”
风从走廊灌进来,纸张哗哗作响。林远看着那几行字,像看着一条必须继续走的路:
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正确,而是为了让这座城、让下一座城,少靠一次“口头同意”,少冒一次“侥幸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