洞窟内没有日月,只有幽蓝晶簇永恒的光。
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,只剩下星髓泉眼规律的脉动——
水面每三十息泛起一次微澜,银蓝色的光晕便随之荡漾开,照亮王起沉静如石的面容。
他已枯坐三日。
这三日,他未曾睁眼,未曾挪动,甚至呼吸都微弱到近乎停滞。
唯有胸口处,那团引魂木所化的光茧已完全消失,彻底融入他四肢百骸。
星髓泉水每日三次漫过他的腰际,魂守草露每隔六个时辰滴落在他眉心,温养着他的肉身,也涤荡着他魂灵中因强行催动刀意而留下的暗伤。
慕容九守在潭边三丈外。
她也饮泉水,服草露,运功疗伤。
紫电剑横在膝上,剑身偶尔会闪过一缕细碎的电芒,仿佛沉睡的龙在梦中翻身。
她的伤势恢复得比王起快,内腑隐痛早已消失,真气也恢复了七成。
但她不敢放松警惕,目光时时扫过洞窟入口那扇紧闭的金属门,以及深处那条不知通往何方的狭窄缝隙。
她记得王起说过,这里是星辉文明最后的“秩序场”残留,是“心渊”力量尚未完全渗透的盲区。
可盲区之外呢?那些巡狩者是否还在上方徘徊?它们会等多久?这扇门又能挡住什么?
还有白素,无痕,林战……他们现在何处?是否已逃出沸腾星墓?还是……
她不敢深想。
第四日清晨——如果洞窟内永恒的幽蓝可以称作清晨的话——星髓泉眼的脉动忽然紊乱了一瞬。
水面不再是规律的微澜,而是出现了细小的漩涡。
漩涡中心,一点点银蓝色的光粒析出,如同逆飞的萤火,缓缓飘向王起。
王起依旧闭目,但眉心处,一点灰白光芒微微亮起。
那光芒极淡,却带着斩断一切的意味。
飘来的银蓝光粒触到灰白光芒的刹那,如同飞雪遇火,无声消融。
但每消融一粒,灰白光芒便凝实一分,王起的气息也随之拔高一寸。
这不是疗伤。
这是在……炼化?
慕容九屏住呼吸。
她看到王起周身开始蒸腾起淡淡的白气,那不是汗,而是体内杂质与暗伤被逼出的征兆。
他的皮肤下,隐约有细密的银蓝色纹路浮现,又迅速被灰白光芒覆盖、抹去。
他在用“孤陨”刀魂的“斩断”真意,强行炼化、提纯星髓泉与引魂木中蕴含的庞大星辉本源!
霸道,决绝,不留余地。
但这过程显然不轻松。
王起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眉头紧锁,下颌线绷得笔直。
偶尔会有几缕暗紫色的气息从他七窍中逸出——那是更深层的、属于“心渊”污染的残留?
还是星辉文明覆灭时浸染的绝望与疯狂?
那些逸出的暗紫气息,并未消散,而是如同有生命般,在空气中扭曲、挣扎,最终被洞窟顶端的幽蓝晶簇吸收。
晶簇的光芒,因此黯淡了一分。
原来这洞窟,这晶簇,这潭水,不仅是在滋养,也在……净化。
不知过了多久,最后一点银蓝光粒消融殆尽。
王起缓缓睁开眼。
眸中无悲无喜,唯有一片深邃的灰白,仿佛容纳了万物归墟后的空寂。
那目光扫过洞窟,扫过潭水,最终落在慕容九身上。
慕容九心头一悸。
这一眼,陌生得让她有些不安。
那不是她熟悉的王起——那个锋芒毕露、斩破一切的王起,此刻的眼神里,多了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,像沉淀了万载时光的尘埃,又像看透了生死的漠然。
但只一瞬。
下一瞬,王起眼中的灰白褪去,恢复成惯有的深邃与锐利。
他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四肢,骨骼发出一连串细密的爆响,如同春雷碾过冰层。
“恢复了七成。”他开口,声音依旧有些沙哑,却没了之前的虚弱。
慕容九松了口气:“上面那些……”
“还在。”王起打断她,目光投向金属门,“二十七个。阵型未变,仍在等待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刀魂感应。”王起淡淡道,“‘孤陨’与‘归寂’本是一对。‘归寂’在上方遗骸前,‘孤陨’在我魂中。”
“它们镇守‘归寂’,便是在镇守‘孤陨’的源头之一。我炼化星辉本源,刀魂苏醒,自然能感知它们的动向。”
他走到潭边,俯身掬起一捧泉水,饮尽。
“它们不会永远等下去。”他抹去嘴角水渍,“‘心渊’的触须,正在缓慢侵蚀这片盲区。”
“最多再有三日,此地秩序场将出现裂缝。届时,它们会不惜代价强攻进来。”
“那我们……”
“先出去。”王起看向洞窟深处那条缝隙,“但在那之前,我要去里面看看。”
“里面有什么?”
“师父当年留下的……另一件东西。”
王起没有解释,径直走向缝隙。
缝隙极窄,仅容一人侧身通过。
向内十余丈后,豁然开朗,竟是一个更加隐秘的小洞穴。
洞穴不过丈许方圆,空无一物,唯在中央地面上,插着一柄刀。
一柄与“孤陨”形制几乎一模一样、却通体漆黑的刀。
刀身没入地面半尺,露出的部分布满细密裂纹,仿佛随时会碎裂。
刀柄上缠绕着早已腐朽的布条,布条下隐约可见两个扭曲的字迹——
“残念”。
王起走到刀前,沉默注视。
慕容九跟进来,看到这柄刀,心头莫名一紧。
这刀的气息……太诡异了。
不是“孤陨”的斩断,不是“归寂”的寂灭,而是某种……纯粹的“执念”。
不甘的,愤怒的,悲伤的,绝望的……无数混杂的情绪,被强行封存在刀身之中,历经岁月而不散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师父斩却‘心魔’时,剥离出的自身‘残念’。”王起的声音很轻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
“所有对过去的执着,对失去的不甘,对无法挽回之事的悔恨……一切阻碍他继续前行的杂念,都被他逼出体外,封入此刀。”
“为何要留下它?”
“因为带着它,他无法面对‘心渊’。”王起伸出手,虚按在刀柄上空,“‘心渊’的力量,会放大一切执念与心魔
“此刀若在身侧,他随时可能被反噬,重蹈覆辙。”
“所以他将‘归寂’与‘残念’都留在了这里……”慕容九喃喃道,“只带着刀尖碎片,轻装前行。”
王起点头。
他的手,缓缓落下,握住了刀柄。
“你做什么?!”慕容九惊呼。
“师父能斩却的,我也能。”王起的声音平静无波,“但我无需斩却。”
他猛然发力!
“铿——!”
黑刀“残念”应声拔出!
刀身离地的刹那,整个小洞穴剧烈震动!
无数漆黑的气息从刀身裂纹中喷涌而出,化作扭曲的人形、兽形、不可名状的幻影,发出无声的尖啸,扑向王起!
那是被封印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执念洪流!
慕容九下意识拔剑,却被王起抬手制止。
他站在原地,任由那些漆黑幻影没入自己身体。
没有抵抗,没有炼化。
他只是静静承受。
眉心处,灰白光芒再次亮起。
这一次,不再是斩断,而是……包容。
那些疯狂的、痛苦的、不甘的执念,在灰白光芒中穿梭、冲撞,却无法撼动王起魂灵分毫。
它们像是扑火的飞蛾,在绝对的空寂与漠然中,逐渐平息,消散,最终化为最纯粹的精神本源,融入王起的刀魂之中。
良久,洞穴重归平静。
王起手中的“残念”黑刀,已褪尽漆黑,化作与“孤陨”一般无二的灰白。
只是刀身上的裂纹依旧,仿佛诉说着曾经的挣扎。
他收刀归鞘——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腰间的、与“孤陨”刀鞘一模一样的漆黑刀鞘。
“孤陨主‘斩断’,残念主‘承载’。”王起转身,看向慕容九,“如今,方算完整。”
慕容九怔怔看着他,忽然觉得,眼前这个男人,似乎又不一样了。
他依旧锐利,却多了几分深不见底的厚重。
仿佛一柄千锤百炼的刀,终于磨去了最后一丝毛躁,只剩下纯粹的、足以斩开天地的锋芒。
王起走出小洞穴,回到主洞窟。
他站在星髓泉眼前,望向金属门的方向。
“该上去了。”他说。
“现在?”慕容九问。
“现在。”王起的手,按在了腰间双刀的刀柄上。
一刀灰白,一刀灰白带裂。
“去拿回‘归寂’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
“顺便,试试新磨的刀。”
话音未落,金属门外,忽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。
“咚!”
“咚!”
“咚!”
如同巨锤砸门。
上方的巡狩者……似乎等不及了。
王起嘴角,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